第三章 绫辻绚濑(1 / 2)
与一辉决战的当天早上。
九点左右,绚濑微带困意地睁开眼。
她在深夜与一辉决裂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稍作休息。
除了与一辉之间的交涉,比赛的事前准备更是令她疲倦。
她一爬出整理整齐的双层床,便看到桌上有一张室友的留言。
『你昨天说希望我别去看今天的比赛,所以我不会去。
但是如果你有什么烦恼,希望你能跟我谈谈。
你最近的表情有点阴沉,我很担心你。』
「……我真是……无药可救的女人呢。」
不但背叛了恩人,还让室友这么担心。
『你将我们的尊严丢在地上踩,甚至连自己的自尊心都抛弃掉,就算你最后取回「那样事物」,你真的能以此为荣吗!?』
「……」
带着悲痛的质问,至今仍然回荡在绚濑的耳边。
自己的状况很糟。
明明今天的比赛绝对不能输。
必须马上调整回来。
要赶快切换心情,绷紧神经。
绚濑思考了一下,便利用上午的时间,前往某个地方。
◆
从破军学园最近的车站搭上电车,约要十五分钟。
绚濑抵达她的目的地——一处公共设施。
在晴朗无云的夏日之下,这栋洁白高耸的大楼显得相当眩目。
这里是「宍户综合医院」,是离破军学园最近的大医院。
绚濑的目的地,正是医院的515号房。
她走着熟悉的路线,顺利抵达目的地,拉开拉门。
房间中只有一床病床。
这里是单人房。
病床边的折叠椅上,坐着一位穿着亮丽的中年女性。
中年女性一见到绚濑开门进到房内,便惊呼出声。
「哎呀,这不是绚濑嘛!」
「你好,凉香姑姑。」
「你好啊~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呢?不用上课?」
「今天可以自由出席。要出赛代表选拔战的学生,可以免除当天的课程。所以我就趁着这个时间来探病了。」
「这样啊。不管是选拔战,还是室友的分配,新理事长可真是喜欢做些有趣的事呢。」
绚濑直接说明黑乃的教学方针,姑姑这才接受了。
姑姑从折叠椅上起身,并且朝着病床的方向弯身——
「哥哥,你可爱的女儿来看你啰——」
她朝着病床上的男人悄声说道。
他的面颊消瘦,皮肤有如干涸大地般龟裂。手臂细瘦,仿佛是冬日的树枝一般。
这个骨瘦如柴宛如木乃伊的男人,正是绚濑的父亲·绫辻海斗。
「早安,爸爸。」
继姑姑之后,绚濑也跟着出声叫唤。
但是海斗毫无反应。
他没有回应任何只字片语,就这样持续沉睡。
是的……自从他陷入沉睡,已经过了整整两年。
「我在这里也会打扰到你们亲子团聚,我先到外面的咖啡厅休息。绚濑,你会待到几点呢?」
「下午还有比赛,我应该中午就会离开了。」
「OK,那我就到那时候再回来。先走啰——」
姑姑挥手道别,接着走出病房。
不论何时看到姑姑,她都这么有朝气。真希望她能分点活力给她的哥哥。
(……不、不对,爸爸以前也是那么的——)
就在此时。
「………………」
躺在病床上的海斗有了动静。他那枯槁的嘴唇仿佛颤抖一般,微弱地动作着。
「爸爸……」
这是他常有的动作。
他会这样轻声说着同一句话。
旁人听不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细微到几乎听不见。
但是绚濑记得那嘴唇的动作。
对不起。
「……!」
绚濑忽然咬紧牙根。
她死命地忍住那些即将大喊而出的悔恨及痛苦。
海斗从那天开始,就不停地向绚濑道歉。
他没能保护她,没能托付她那些事。他就这样独自一人,待在那永不停歇的梅雨之中……
※ ※ ※
听好了,绚濑。你不论何时,都不能忘记自己的尊严。
我们的剑能够杀人,而你们的异能则是超越常人。
正因为如此,你更不能忘记你的尊严。你若是没有了尊严,你的力量就只是单纯的「暴力」。
你必须要时时以礼待人,抑强扶弱。
绝不能沉迷在力量之中。不管碰到什么样的对手,你都要堂堂正正地迎战。
你要成为一个不论是在别人或是自己面前,都能抬得起头的高尚骑士。
绚濑的父亲——〈最后武士〉绫辻海斗,总是如此再三叮咛绚濑。
身怀力量之人的责任。
海斗充分体会到这一点。因此当绚濑以伐刀者的身分诞生在这世界上之后,海斗便教导她剑术,灌输她学武之人的武德。
为了让她不要成为一个耽溺于力量、自命不凡的俗人。
海斗的教育方式,绝对说不上是温柔。
严苛,或许只有这个词能够形容。
即使如此……绚濑还是相当喜欢听海斗侃侃而谈,告诉她什么是高尚的强大。
绚濑最喜欢父亲挥舞刀剑,威风凛凛的背影。
绚濑也喜欢父亲那双又大又粗糙的手。每当自己有了些许成长,海斗总是会使劲地抚乱她的头发。
小小的道场内,只有十名左右的门生、父亲以及自己。
虽说生活并不富裕,但道场内的时光依旧令人感到暖意。
那是一段幸福的日子。
绚濑打从心里期望着,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
但是,这个愿望却被无情地击碎了。
就在两年前的那个雨天……
她的日常之中,出现了一个男人。
※ ※ ※
那是绚濑进入破军学园后,约两个月之后。
季节刚进入梅雨时节。
厚重的雨云覆盖住天空,吹起的风湿黏不已,是个相当闷热的时期。
绚濑在下课后,不直接返回宿舍,反而是在雨天中撑着雨伞,迈向老家的道场。
她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学习剑术。毕竟学园中不太可能教授剑术。
在绚濑中学一年级左右,海斗的身体检查出心脏疾病,并且被医生宣告现今的医学无法治愈他。因此从那之后,海斗几乎不再挥剑了。海斗最后一次举起剑,是绚濑决定进入破军那时,为了将自己创造的「奥义」托付给绚濑。说句实话,他现在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拿剑了。
但是道场里还有门生们,海斗曾经亲自传授「绫辻一刀流」给他们。
即使数量不多,但他们都和绚濑相同,是自幼待在〈最后武士〉门下学剑的菁英们。
其中担任塾头(注7)的菅原,虽然实力还不及海斗,却远远强过绚濑。(注7 塾头为学生的班长兼代教。)
因此绚濑最近总是在下课后往返老家向他学剑,频率约是每周三次。
为了能早日将父亲托付的「奥义」运用自如,她想变得更强。
因此对绚濑来说,沿着这条路走回家也算是每日的功课了。
这一天,道场的大门依旧为了迎接徒弟们而敞开。但是当绚濑穿过大门时……
——她的日常中不曾存在过的「异形」就这么现身了。
「咦?」
迎面而来的,是一名撑着黑伞的高大少年。
他染着显眼的发色,叼着香烟。目光有如饿狼般尖锐,身上衣衫不整,前襟大开的贪狼学园制服里头,隐约能窥见骷髅的刺青。这个少年的外貌,与道场、武术这样充满礼节的世界无缘,显得相当凶恶、粗暴。
绚濑原本就不擅长应对异性,更何况对方的外观充满压迫感,令她忍不住向后倒退三步。
「……哈哈。」
少年——仓敷藏人见状,仿佛开玩笑似地轻笑:
「再会啦。」
接着他便消失在这个乌云笼罩的灰色城镇之中。
(刚才的人,究竟是……)
为什么那个看起来不健全又不健康的人会从自己的家里走出来?
而且他还穿着贪狼学园的制服,这代表他也是伐刀者。
总之他就是与剑术道场格格不入。难不成他是来问路的?
绚濑满怀疑问,走向位在家中一角的道场。接着——
「混蛋!我绝对饶不了那家伙!」
与绚濑从小一起长大的一名门生,塾头菅原的怒吼从道场中传出。
到底发生什么事?绚濑赶紧拉开道场的拉门,走了进去。
原本道场内总是朝气十足,充满着刀剑敲击的声响,但今天却显得特别安静。
包含菅原在内的七名门生站在一旁,全都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身为师傅的海斗则是眉头深锁,闭紧双眼跪坐在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绚濑开口询问菅原。
「刚才有个怪模怪样的小混混突然闯了进来,嚷嚷着『拿道场当赌注,跟我一决胜负吧!』」
「是踢馆吗?」
「没错。可是师傅现在身体欠佳,更何况『绫辻一刀流』可是严禁这种有如赌博般的不正当比试。」
绚濑也明白这个规定。
海斗总是一再叮咛:绫辻的剑术是为了「守护他人」而存在。
它不是用来引起无谓的纷争,也不是用来夸耀自己的力量。
因此在这个理念之下,绫辻一刀流严格禁止比赛场合以外的私斗。
「所以师傅拒绝他的挑战,结果……」
「那个混蛋,居然大肆嘲笑师傅是胆小鬼、软脚虾,还骂师傅是个落魄剑士,甚至还朝着师傅的脸吐口水!」
「不过是个小混混,仗着自己有异能竟敢这么嚣张……!」
门生们接二连三开始怒骂。
他们都是从小就待在这个道场里,也相当仰慕海斗。对他们来说,海斗如同他们真正的父亲。
所以他们才会无法忍受海斗被如此唾骂。
而绚濑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朝着爸爸吐口水。绚濑光是听到这件事,体温就仿佛升高了两三度。
「可恶!这里还留着那家伙的鞋印。他居然敢穿着鞋子踏进神圣的道场里……如果师傅依然健朗的话,就能好好教训那种小鬼……!」
「新田,你错了。」
一名门生喃喃自语着,而至今保持沉默的海斗忽然开口,他的语调显得相当犀利。
「即使我的身体无大碍,我也不会接受他的挑战。绫辻的剑术是为了『守护他人』而存在的,可不是用来进行无谓的斗争。即使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靠剑来守护他人,你也万万不能忘记这份信念。」
「明、明白了!非常抱歉!我会好好反省的!」
海斗平淡地斥责新田,新田则是乖乖低头道歉。
「很好。其他人怎么停下动作了!罚你们再空挥一千次!」
海斗对着新田解释完绫辻的剑术理念,便用力拍了拍手,转换整个场面的气氛。
门生也大声回了:「是!」道场也回复成原本活力十足的模样。
「好了,绚濑,你快去换上剑道服。绚濑可不能变成那种沉迷于力量的伐刀者,我今天也要好好锻炼你!」
「是!请多指教!」
绚濑见到道场恢复往常的朝气,这才放下心,赶紧走向更衣室。
但是在途中……一股道场从未有过的香味撩拨着她的鼻腔。
那是藏人留下的烟草余香。
而这余香始终纠缠着绚濑心爱的日常,久久并未散去。
宛如带来不幸的巨蛇一般。
——而绚濑的预感,则是命中了最糟糕的部分。
※ ※ ※
隔日,今日的雨也同昨日一样烦闷。绚濑一如往常地迈向道场。
「午安~…………奇怪?」
绚濑一边打招呼,一边打开道场的门,但是里头除了跪坐在坐垫上的海斗之外,没有半个人。
「只有爸爸在吗?大家居然都比我还晚到,真难得。」
「是啊。他们还是第一次全体迟到呢。」
海斗也一脸不可思议地疑惑着。
虽然门生们至今不曾一起迟到,一个一个陆续晚到的情况倒是偶尔会发生。或许他们只是刚好没有一起迟到罢了。
此时两人都这么认为,并没有想太多。
「他们应该再过不久就会到了吧。好啦,既然只有我们两个,就让我亲自陪你练剑吧。反正我也很久没陪陪你了。」
「虽然爸爸能亲自陪我练剑,我也很高兴……不过爸爸不能拿剑喔?你可是病人呢。」
「绚濑真是爱操心。没关系,我只是看看而已。毕竟最近一直下雨,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
于是在等着其他门生的同时,绚濑便试着使用当初进入破军前,海斗传授给自己的「奥义」,让他看看自己出招时的架势。
绚濑将木刀举到眼前,双脚微微张开。
腰部稍稍放下,肩膀放松。
绚濑模仿着自己记忆中,那一天海斗的动作。
一点一滴,仔细地描绘着。但是——
「不对。」
海斗马上就出声指正。
「放松肩膀的同时不能连手臂的力道都放松,手腕再收紧一点,但是也不能太过用力。你的身体必须再自然一点。」
「这、这太难了啦。」
「连这都办不到,怎么能将『奥义』使用自如?我再示范一次给你看。」
海斗说完,便作势要伸手拿起立在墙边的木刀,不过——
「唔——」
「…………」
「唔唔——————————」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会挥剑,连碰都不会碰。这样可以了吧?」
绚濑在海斗身后,仿佛在责怪他似地死盯着他,海斗只能举起双手投降。
「真是的,你这动作跟你去世的妈妈一模一样啊。你妈妈每次要指责我什么,总是一句话都不说,像你这样一直瞪着我。」
「这是当然啰,因为是妈妈教我这么做的。她说如果爸爸要做傻事的时候,就要这样阻止你。」
「母女两人都这样管我管得死死的,真不是滋味。」
海斗叹了口气,便绕到绚濑身后。
并且仿佛从背后抱住绚濑一般,将自己的双手叠上绚濑握着木刀的两手。
「听好了,手腕的角度是这个样子。这个奥义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刀的攻势不能松开。」
这个奥义是海斗给予即将入学破军的女儿,最后的饯别礼。他一边说明奥义的重点,一边修正绚濑的架势。
海斗的手掌包覆住绚濑的手,那触感非常粗糙、坚硬。
(爸爸的手……真的很大……)
这触感绝对算不上温柔,但绚濑却非常喜欢。
(话说回来……爸爸也很久没有像这样贴得紧紧地教我剑了。)
「……呵呵。」
绚濑意识到这点,一股喜悦涌上心头,便有如银铃般轻轻笑出声。
「怎么突然笑出来了?」
「没事……只是想到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让爸爸握着我的手,一点一滴教导我剑术,觉得有点开心而已。」
绚濑靠上海斗厚实的胸膛,像是撒娇似地将脸颊贴了上去。
噗通、噗通。绚濑聆听着最爱的父亲体内,节奏平稳的跳动——
「……真希望这样温柔的日子能持续下去。」
她没有特别对着谁,只是喃喃自语着。
「……」
海斗则是陷入沉默。
因为海斗知道,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当然,绚濑也很清楚。
海斗的生命,已经所剩不多。
敲响在耳边的心跳总有一天会停止,而那一天也确确实实地逼近了。
正因为如此,明明绚濑火候还不足以使用这项奥义,海斗却还是将奥义传授给她。
(爸爸还能活上几年呢?)
绚濑已经作好觉悟,去面对与父亲的生离死别。
所以,绚濑衷心期盼着。
希望离别的那一天,也能如同这个瞬间一样温和、平稳。
——而命运却残酷无比地背叛这个心愿。
下一秒,道场的拉门无预警地打开。
绚濑与海斗以为门生们终于来了,便一同看向门口。
站在门口的确实是其中一名门生,塾头菅原。不过——
「菅、菅原先生——!?」
绚濑刷地脸色发青。
菅原的脸以及身体四处包着绷带、纱布,看起来非常触目惊心。
「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会满身伤!?」
海斗也脸色大变,奔向菅原身旁。
菅原见到师傅直奔而来,一瞬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师傅…………真的非常抱歉!!」
他直接跪倒在道场的地板上,叩首道歉。
海斗看不见他的脸,却隐约听见他的啜泣声。
海斗立刻发现事态并不单纯。
「抬起头来。你这身伤……看起来不像摔倒摔出来的。是谁干的!?」
「是、是被、昨天来踢馆的那个男人攻击……」
「什么……!?」
「昨晚我们七人离开道场之后,那家伙居然埋伏在路上……还突然拿着棍棒袭击我们!那家伙疯了!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攻击别人的头部,根本是个神经病……!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全体一起应战,但是……」
菅原忽然再次哽咽痛哭:
「我们根本不堪一击!那个男人不要说是能力,根本连护身用的魔力也没用上。可是我们七个人联手,却伤不了他一根寒毛!!」
「……!」
这些话令绚濑大受打击,不禁倒抽一口气。
不只是菅原,其他门生也和绚濑一样,从小就在绫辻门下习剑。居然连他们也全军覆没……
(那家伙居然这么强……)
「师傅教导我们剑术已过数年……我们却连区区一名流氓都不如,让他肆意妄为!真的太对不起师傅了!!」
「你不需要道歉!其他人没事吗?」
「……新田家里还有点财力,可以用再生囊(Capsule)治疗。剩下的人都住院了。」
七人除去菅原与新田,剩下五人都还躺在医院里。
伤势最为严重的人,甚至被医生宣告手臂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菅原向两人坦白其他人的伤势,最后他抬起头:
「师傅……我们想像师傅这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了汉。我们是因为仰慕师傅,才能学剑学到现在。我真的很不想这么说……可是……我们所花费的这些岁月,究竟算什么啊……!?」
他泪流满面地问着海斗。
「……」
绚濑见到师兄如此凄惨的样貌,不禁语塞。
菅原总是以塾头的身分指点绚濑剑术。
但这样的他,已经消失了。
他的眼瞳中,只剩下深沉的绝望与恐惧。
他的心志已经被藏人彻底摧毁,再也无法复原。
不、不只是菅原——
「师傅,对不起。我们已经再也无法举剑了。」
菅原哽咽着,并从怀中取出七人份的退学申请。
没错,就连不在场的六人,他们的心志也已经彻底粉碎。
(太过分了…………)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为什么做得出这种事?
大家从小就拼了命地朝着剑士之路奋力前进。他为什么能像是玩耍似的,将这些人的心灵摧毁殆尽?
绚濑完全无法理解。
而做出无法离解之事的男人则是——
「哈哈,这下可有趣了。」
「「!?」」
他就像是算准时机似地出现在道场外。
「没想到他们居然全都闪人了。看来是不小心欺负过头啦。」
「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菅原见到那道身影的瞬间,便发出有如女人的尖叫声,连滚带爬地躲进道场深处。
「喂喂、用不着逃走吧。真伤人啊。」
藏人发出低级的笑声,穿着鞋子踏进道场。
「不、不要、不要过来、咿、咿咿!」
「不、不要再过来了!他很怕你啊!」
绚濑不忍心继续看到曾同行于剑士之路上的同伴,继续露出如此惨不忍睹的模样,便向前踏出一步,护在菅原身前。
但是坚韧的手掌抓住了她的肩膀。
是海斗。
他缓缓将绚濑的肩膀拉了回来,仿佛为了代替她似地站了出来,瞪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你有什么事?」
「我的要求跟昨天一样。」
「我已经拒绝你了。」
「我还以为你今天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呢。哈哈!」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引我出来,才对我的徒弟做这种事吗?」
「没错,不过昨天来不及连那边的女人一起做掉。」
「…………为什么?」
「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伐刀者吧。你还有伐刀者的学园或是七星剑武祭,根本不缺对手,也不缺闹事的场所。何必执着于我?」
「大叔,你老问些废话呢。你是隐居太久,连心中的那把刀都锈掉了吧?」
「……!」
海斗听见这句话,双眼微微瞪大。
「哈哈……也没差。理由很简单,我只是想炫耀而已。炫耀我的强大、炫耀我的力量!管他是伐刀者还是普通人,只要是我盯上的家伙,我都要在他面前炫耀一番!」
藏人咧嘴叙述着自己的动机。绚濑听着这些话语,心中燃起炙热的怒火。
「你只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就能做出这么残忍的行为吗…………!」
「无聊……哈!这哪里无聊了。想跟强大的家伙打一场,然后彻底击溃他。这种想法不是理所当然吗?」
「别开玩笑了!」
怎么能让这家伙恣意妄为!
「不管你来几次都一样!像你这种俗人,怎么能让你轻易践踏这个地方!绫辻的剑术才不是用来夸耀自己的力量!爸爸,我们马上叫警察吧!!」
但是海斗却——
「不,这么做也没用的。」
他淡淡地开口:
「绫辻一刀流道场接受你的挑战。规则是先做出两次有效打击者胜利,只能使用木刀,不能使用魔力。这样可以吧?」
海斗破天荒地接受了藏人的踢馆。
「怎、爸、爸爸!」
「师、师傅!」
海斗一表示接受藏人的挑战,两名徒弟马上脸色发青地阻止海斗。
「师傅,不可以!您不能跟这种家伙决斗!!而且师傅的心脏……!」
「没错,爸爸!你这样的身体怎么能打斗!如果非得接受挑战不可的话,就让我来吧!」
不只是海斗的女儿绚濑出声阻止,菅原方才明明被藏人吓得动弹不得,他现在也强压下自己的恐惧,拼了命要说服海斗。
但海斗却只是露出淡淡的微笑:
「谢谢你们两个,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的身体着想。你们的善良,是我的骄傲。但正因为如此——」
菅原方才的话语,至今还深深刻印在海斗脑内。
『我们所花费的这些岁月,究竟算什么啊……!?』
「我绝对不能原谅他!!他竟然敢伤害你们!!」
不能交给他人。只有这个男人,自己一定要亲手打倒他。
海斗有如恶鬼般地瞪视着藏人。他的双瞳中,寄宿着坚定的觉悟与决心。
绚濑见到海斗如此表情,哑口无言。
因为她明白一件事。不论自己再怎么费尽唇舌,都无法阻止他了。
「……我懂了。既然爸爸都说到这个地步,我就不再阻止你了。让我来做裁判,我会见证这场决斗到最后。」
「好,麻烦你了。」
「爸爸……你一定要赢喔。」
绚濑有如祈祷似地拜托海斗。而一旁传来不识趣的发言:
「喂、既然你们谈好了,就快点开始吧。我等到要睡着啦。」
「……知道了。」
藏人一面不耐烦地跺脚一面出声催促。绚濑一点都不想听见他的声音,便皱着脸将木刀扔向藏人。
「哈哈,你这女人真粗鲁。」
「规则就按照爸爸刚才说的,先做出两次有效打击者取胜。武器为木刀,禁止使用魔力。明白了吗?」
「你不需要这样强调啦。如果不跟对手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就没必要决斗了。」
藏人那副狰狞的笑容深处,犬齿微微泛着光芒。
他的双眸专注在一点上,凝视着海斗。
而海斗则是右手握着木刀,双目紧闭,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似乎是在集中精神。
双方已经做好准备,于是绚濑以裁判的身分——
「那么,双方对视……开始!」
点燃两人的战火。
※ ※ ※
「哈哈!我要上了!」
当开战的宣言落下的瞬间,藏人便迅速朝着海斗奔驰而去!
他倚靠双脚冲刺缩短两人的间距,抓着木刀当头劈下。
来势汹汹的这一刀,看不出任何的技巧。
从脚底引导力道、收紧两胁来活用背肌等,他一项也没做到。
他只凭借手腕的力气,狂野挥出一刀。
乍看之下明明是我流剑术,但是——
(好快!)
海斗身为剑术专家,以他的眼力来看,这一刀实在异常灵敏。
他直接判断这击不能接下,太过危险。
海斗以折足(注8)迅速避开斩击的轨道。(注8 折足为剑道步法的一种,脚要像滑行一般的走路,不可抬起。)
下一秒,藏人的木刀掠过海斗的鼻尖,直接将道场的地板——砸个粉碎。
「这是什么怪力……」
绚濑身为裁判,也不免惊呼出声。
也不能怪她,这足以击碎地板的一击,可是以毫厘之差擦过父亲的脸庞,要她不紧张都难。
但海斗不同。
他是故意回避得如此惊险。
以折足细微地调整间距,这是剑士的基本技术。
故意以些微的距离避过攻击,是为了看准反击的时机,并且将反击时的间距压制到最小。
对手做出足以击破地板的全力一击,要回到防御姿态的速度也会相对变慢。
在高手之间的比赛中,这一瞬间的空隙可是决定性的机会!
而「以后为先」的反击,则是「绫辻一刀流」的拿手好戏。
藏人的剑尖翻起地板的同时,海斗的步伐向前滑去,缩短了半步距离。
这里就是海斗的攻击范围——
「——!」
海斗轻轻吐息,轮到他回击了。
与藏人相同的劈击。
但是海斗的这一刀,与藏人野蛮的刀法相比,显得无与伦比的美丽,而且迅速!
他的速度快如迅雷!即使他的剑术现在因病痛而衰退,但他曾经是人称〈最后武士〉的稀世天才。
区区我流剑术要想与他相比,可说是愚昧至极。
藏人的第一刀就大大挥空,他怎么可能躲得过海斗的这一刀。
——本应如此。
「哈哈——!」
海斗的手掌传来麻痹般的触感。
这道触感,并不是他痛击藏人的脑袋而产生的。藏人的木刀向上弹开海斗的劈击,这道冲击之重深如刺骨。
「大叔,你的表情挺意外的嘛。你以为刚才那击就能解决我吗?」
「……没错,我的确是没料到你有办法反击。」
海斗的确是相当吃惊,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
但是海斗可不是修练不到家的剑士,他不会将动摇一一表现出来。
(他的直觉真不错。)
看来他察觉到自己刻意瞄准时机反击。
若不是如此,他不可能马上就反应过来。这速度不是普通人类能办到的。
但是,就算被挡下一击,对海斗来说影响也不大。
海斗的杀招还多得是。
「嘿呀!这是回礼!!」
藏人再次以相同的轨迹、相同的速度,胡乱挥下坚如钢铁的一刀。
原来如此,这刀的威力确实相当惊人。
如果正面迎击的话,恐怕连木刀都会应声粉碎。
海斗却是——刻意以木刀接下这击!
他避不开吗?不,这是海斗的计策。
如果刚才是因为回避才被他预测到攻击,那么也不需要回避了。
海斗在木刀与木刀接触的刹那间,在自己的木刀被击碎之前,巧妙地利用手腕调整木刀刀身的角度,由外侧避开这一记冲击。
而海斗在避开冲击的同时,也将藏人的木刀刀刃滑向外侧,使他的架势大大乱了调。
抵挡、回避只能算是最原始的防御技巧。
武术中还存在上层的领域,由此创造出更加创新的防御技巧。
这就是「受流」。
看似直接接下对手的攻击,却不是完全接下,而是顺着对方的力道卸除攻击。
这样一来,就能使对手的身体失去支撑,崩解他的架势,并且产生致命的空隙。
而这一次,海斗绝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哈啊!!」
两人擦身而过的这一刻,海斗的木刀重重砍进藏人的身体。
海斗以他最擅长的受流,击出无可挑剔的有效攻击。他的反击如同最完美的剑术范本。
「击中身体!一分!」
「哈啊……哈啊……」
绚濑以裁判的身分,宣判有效,就在同时——
(这个、触感……)
明明是有效打击,但是由手掌传来的触感,却莫名撩拨着海斗的心思。
(……这感觉究竟是……)
「真不愧是师傅!这动作一点都不像病人啊!」
「爸爸,好厉害……爸爸果然很厉害啊!」
海斗见到徒弟们因为自己领先得点而欣喜欢呼,他为了不让他们发现心中那抹异状,朝他们淡淡一笑,接着再次注视着眼前的敌人。
而此时,藏人也按着侧腹站起身。
「哈哈……不愧是〈最后武士〉。我还是第一次吃下这么锐利的一击,不过……你的全力只有这样——那你可是死定了,大叔。」
即使被对方领先,藏人脸上的斗志却丝毫未减。
他的眼瞳依旧闪烁着饥渴的光芒,不偏不倚地刺向海斗。
「这怎么可能是全力,好戏还在后头,小鬼。」
「很好……那这次就换我认真上啦!」
藏人再次露出残暴的狞笑,凭着脚力冲了过来。
这次的劈击,依旧与方才两次相同。
(学不会教训……!资质不错,但果然是个大外行!)
他能看穿海斗的反击,撑过第一回合,的确是相当了不起。
但是他的攻击,不过是靠着冲动与肌肉,随便乱挥一通罢了。
他的剑术只有卓越的攻击力,对于技术高超的剑士根本称不上是威胁。
(就以这击了结吧……!!)
海斗再次摆出受流的架势。
只要将这记劈击导向外侧,一切就结束了。
不只是海斗,就连一旁观看的绚濑、菅原,也都这么坚信着。但是——
藏人挥下的木刀,忽然如同幻影一般,转眼间消失无踪。
(什么!?)
下一秒,道场内传出海斗肋骨断裂的声响。
※ ※ ※
藏人的木刀狠狠击中海斗的身体,海斗不支倒地。
这一击既粗暴又杂乱无章,却是无庸置疑的一记有效打击。
但是绚濑根本无法冷静地下裁决了。
因为海斗倒地后紧压着侧腹,不停的咳血。
咳出的血量不是普通的多。
很明显的,他的内脏已经破裂了。
绚濑见到这场面,脸色发青地奔向海斗。
「爸爸!你没事吧!?」
「别过来……!」
海斗嘴角淌着鲜血,却大声地喝斥绚濑。
「比试、还没结束……!如果你没办法下达公正的裁决,就退到一边去!」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绚濑——!!」
绚濑无视海斗的斥责,仍然打算走上前。海斗不停咳出血雾,却再次怒吼着。
父亲的怒吼,绚濑至今听过好数次,但是这一吼却有明显的异状。
那是猛兽般的咆哮,直接冲击她的心脏,甚至令她感到无比恐惧。
「这是我的决斗!不要妨碍我!!」
「啊、唔…………爸、爸爸!?」
绚濑从未听过海斗如此猛烈的怒吼,一时之间吓得腰间无力。
「没问题……我、会赢的…………!」
海斗嘴角不断滴着鲜血,缓缓站起身。
他充血的双眸聚焦在一点,也就是眼前的藏人身上。他眼中只有藏人一人。
他炙热无比的斗志彻底沸腾。
「接招吧!小鬼——————————!!!!」
海斗直奔而去!
「哈哈!再来几遍都一样啦!」
藏人正面迎击!
两人开始了第三次的交战。
但是,战况却是一面倒。
海斗已经受了致命伤。
他已经数年未曾握剑,他的体能也因此衰退,同时也一一反映在一次次的攻防之中。
海斗被压制住了。
那残酷无比的暴力,看似胡乱挥舞,不带任何技巧及美感的暴力,一再压迫着海斗。
他光是用木刀防御那毫无章法的攻击,就已经耗尽全力,完全无法出击。
藏人为了给满身疮痍的海斗最后一击,他再一次挥出与方才相同的一击,也就是稍早击中海斗的「招式」。
他打算从侧面下方瞄准海斗的身体。
海斗迅速做出防御姿态来抵挡。
他立起木刀,打算直接挡下此击。藏人手中的木刀即将与海斗的木刀碰撞那一刻,木刀却瞬间消失,并且再次击中海斗的身躯。
这次是朝着头盖骨劈下。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朝着身体挥上来的木刀,却会从头上劈下?
这样的举动已经超越人类的境界。
这是某种障眼法?其中的奥秘究竟是如何?谁也无法看穿这点。
总而言之,劈下的木刀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海斗的头顶,残忍地击碎他的头盖骨。
本来应该是如此。
「什么!?」
藏人的口中传出惊呼。
他原本确信这一刀就能定胜负,但是木刀却没有打碎头盖骨,反而是往海斗的颈侧落下,锁骨应声断裂。
海斗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回避,使得这击转为无效。
「唔、这可算不上有效攻击啊……小鬼!」
「…………哈哈、你这老不死的!!挣扎个屁啊!」
藏人使劲踹向海斗的腹部,拉开间距,接着再次挥舞木刀,蛮横不已地袭向海斗。
劈断锁骨的这击即使无效,仍旧削去海斗的体力。
海斗的动作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灵活,他的动作变得非常迟缓,身上已经中了不计其数的攻击。
木刀锋利的每一击,击碎骨头,割裂皮肤,四处飞溅的血液染红了道场。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藏人仍然没有给予海斗最后的有效攻击。
海斗全身血淋淋,却仍然挺直双脚,持续奋战。
(……为什么!)
绚濑无法理解海斗的举动。
胜负已经很明显了。
但是,他为什么不放弃决斗?为什么他始终不愿屈服?
「住手……不要……快住手啊……」
肌肉被敲烂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而藏人手上的木刀已经染成鲜红色,随着每一次攻击,血沫也跟着四处飞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藏人浑身浴血,高声大笑。
海斗只能像个沙包似地挨打。
这已经称不上公平胜负,称不上是比试了。
泪水模糊了绚濑的视线,她已经看不见海斗的表情,甚至连他有没有意识都无法确认。
一定要阻止他。
一定要阻止他。
一定要阻止他——不然爸爸会被他杀死的!
绚濑了解这点,但是她却无法动弹。
海斗的鲜血染红了绚濑的衣服,海斗碎掉的牙齿黏在绚濑的脸颊上,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动弹。
海斗方才的咆哮吓得绚濑腰间脱力,到现在都还没复原。
「住手、不要再打了!道场随你处置!不要再打爸爸了!!」
绚濑只能呐喊,什么也做不到。
但是死战中的两人……却怎么也听不到绚濑的呐喊。
海斗依旧不愿屈膝,藏人也依旧刀刀致命,不见停止的迹象。
「————!」
全身血肉淋漓的海斗忽然做出最后的攻势。
他将木刀举到眼前,朝着藏人直线奔去!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藏人表情闪过一丝紧绷。眼前濒死的猎物明明只能防御有效攻击,藏人却从他身上察觉了一丝异状。
但是藏人没有退却,凭着蛮力挥下手上的木刀。
他瞄准了直奔而来的海斗头部。
木刀撕裂空气逼近海斗,但是他却没有停下脚步。
不、他不只是没有停下,就连举到眼前的木刀也没有丝毫的动摇。对于眼前快如迅雷的下劈一击,他没有做出任何的防御。
这只是纯粹的突击吗?但是这乍看之下相当鲁莽的举止——
(那个、架势是————!!)
绚濑知道海斗的打算。
那是〈最后武士〉绫辻海斗耗费一生终于到达的顶点,绫辻剑术的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