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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2 / 2)


  这天,心情异常不错的崔渊刚将新投来的书画评得一文不值,又亲自修帖子定下日子请那些他觉得不错的士子赴宴饮。思及晋王素来好此道,自然也不能落下他,便也请自家二兄崔澹入宫传话相邀。当然,这种时候必须不能忘记崔泌、崔泳两兄弟,便又遣人送了帖子与他们。至于崔泌会不会因在场之人都是他的拥趸而大受刺激,崔泳又会不会无意间继续给自家兄长添堵,就与他无关了。

  听到岳父上门的消息,他立即起身亲自去迎。

  待领着老岳父在别院里转了转,回到书房,王奇便道出了来意:“子竟,七郎带着大郎赴任,二郎眼见着也将满五周岁,不能再教他成日在内院中顽耍了。”他昨日虽醉酒,但心里却无比清醒。眼见着他这做父亲、祖父的是不中用了,但他还有儿孙呢。贡举确实是一条相对公平通达的进身之阶,王珂已经攀上去了,家中处境为之一变,孙儿们却也不能太差。好不容易崔氏生了三个孙子,须得个个都有出息,太原王氏三房嫡支才能彻底立起来。

  “岳父的意思是?”崔渊待老岳父比自家阿爷还更恭谨几分,狂放之气也收得妥妥当当。

  王奇老脸一红,将王旼拎到他跟前:“听闻阿实正在进学,想让二郎也跟着学一学,束脩自是不会少。”他是崔渊的脑残粉,一向十分坦白:“族内倒也并非寻不出蒙师,只是我更信得过你的眼光。”他早便听说崔沛是崔渊找来的,也丝毫不怀疑他年少才学不够。如今崔沛因博陵崔氏大房寿宴之故也小有名气,他自是不愿错过这样一位好先生。

  崔渊微微一笑:“十二郎正在隔壁教阿实、小五郎读书,不妨让他见一见二郎再说。”岳父亲自托付,他当然愿意立即答应下来。只是,师生的缘分却是极为难得,何况王旼又是外姓之子。若崔沛不喜,他也不能勉强。若崔沛大喜,自然是皆大欢喜之事。

  王奇也能理解,崔沛是崔渊的族弟,又是有才学的少年郎,自然不能视同寻常蒙师。

  于是,两人便携着王旼去了隔壁。推门便见崔会正在背《诗》,崔简则静静地在窗下临摹自家阿爷的书帖。崔沛一心二用,一面指正崔会背错之处,一面翻着崔渊这回县试所作的那篇时务策。

  王旼眼睛一亮,本想出声唤崔简,又想起自家兄长的叮嘱,便强忍住了。他和崔简随着王昉也读过一阵书,知道书房是不可大声喧哗的地方。又见崔沛与崔会正一问一答,心中便知道祖父带他过来的用意了。能与崔简一道读书进学,他自是再愿意不过,便将背挺得笔直,力图给未来先生留下好印象。

  待崔沛给崔会布置了新的课业,崔渊便将他引见给王奇,又告知王奇之来意。崔沛低头见王旼双目灵动有神,小小年纪礼数丝毫不错,便笑道:“王小郎在家中可开蒙了?识得多少字?”

  王旼答道:“能背《千字文》,认得里头的一些字。阿实还教我写大字,天天在家练习。”

  崔沛也并不当场考察他,微微颔首,道:“教两个也是教,三个也是教,便让他过来罢。”

  当下,王奇便让王旼行了简单的拜师礼,又说改日再正式在家中设宴行礼。崔沛应下了,送走崔渊、王奇之后,转身便见崔简牵着王旼的手来到他的书案边,一板一眼教他临摹书帖。他不禁哑然失笑——到底谁是先生来着?

  而王奇解决了心中之事,大为松快,便与女婿又痛饮了一回。王玫闻讯过来见他时,他已经半醉了。见着女儿之后,又忍不住揪着她的袖子哭了起来。幸而他还有理智,以为女婿什么都不知道,便只重复着说“阿爷护不住你,是阿爷无能”之类的话。王玫又感动又酸涩,陪着他哭了一场,就让崔渊送他家去了。

  待崔渊送完老岳父回来,王玫已经回了他们住的院子里,正跽坐在书案前挥墨勾勒着图案。元十九之事,她比自家阿爷阿娘大概还知道得早些,一哂之后,去了一趟青光观,为前身与郑氏娘子做了道场。恶人得了应有的下场,再不须她时牵时挂、忧心不安,心境便彻底宁静了下来。往后,除去崔家、王家之事还须挂念之外,她就只需全心全意地思考自己的事业了。

  崔渊悄悄来到她身后,俯首看着她勾勒出的线条,不由得有些惊诧:“这是……舆图?”舆图这般紧要之物,正是属于兵部下的职方曹管辖。崔敦这位兵部尚书,当然藏有最新、最细致的大唐疆域舆图。崔渊不但见过自家所藏的舆图,还以自己的丰富见闻及精准记忆校正了部分舆图。因此,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所绘的山川河流。

  他并未纠结爱妻为何能绘出舆图,而是以充满赞叹的目光,看她将那些名山大川的位置都描了出来——王玫并不知道此时大唐的疆域,也不能顺手就将后世的雄鸡图和各省都绘出来,只能画出山川的方位以确定自己要找的地方。

  “九娘遍读杂记,竟能就文字而绘出山川方位?”崔渊也提起笔,蘸满墨,替她补充完整。他发现,这随手所绘的舆图虽然简洁,但并无任何错漏之处。且个别山川位置,仿佛也更准确了一些。

  “若说是老君托梦所得,四郎信不信?”王玫似笑非笑问道,“不然,天下分十道,每一道又领数州,我若见过舆图又怎会不知?”道、州、府、县,是大唐的行政区域划分。因须学习官制的缘故,她也将这些常识记得清清楚楚。

  “只要是你说的,我便信。”崔渊毫不犹豫地回道。

  王玫抬眼,望着他毫无瑕疵的侧脸,轻轻地搁下笔,垂目思索起来。自后世穿越而来的身份,是她最大的秘密。刚过来的时候,她宁可装作对外界一无所知、毫无反应,暗地里搜寻信息,学习雅言切韵,也不愿作失忆之态,急切行事,免得出了纰漏,反遭丹娘、青娘等怀疑身份。待到言语有所积累之后,她才借着兄长前来的契机,顺水推舟地“活”过来,继而慢慢移了心性,变成原本的自己。

  她继承了前身的身份、祸患,也获得了前身拥有的家庭与亲情。她濡慕王奇、李氏如同亲生父母,敬爱王珂、崔氏如同嫡亲兄嫂,爱护侄儿侄女,内心的秘密反倒不能与他们透露半分。那些超出身份所知的见识,也不能在他们面前显露出来。

  而崔渊却正相反。他不因她是王玫而娶她,只认她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灵魂。而且,他们已经许诺相互坦诚,很多事情她亦无意在他面前隐瞒——以他的智慧,她也很难隐瞒得住。若是此刻她用这个谎言掩饰过去了,往后呢?继续用托梦这种一听便知虚假的谎言继续欺骗下去?就算是有再多的苦衷,夫妻之间的信任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欺瞒。

  想了好半晌,她才收回注意力。再低头看时,崔渊已经将他所知的大唐疆域都勾画得清清楚楚,十道底下的州、府也写得明明白白。县委实太多,他虽将名字都记住了,却也很难一一标明它们的位置。

  这是王玫首次得见大唐贞观时期的地图——这是一块比她想象中更加广阔的疆域。因破东突厥的缘故,北部设下定襄都督府与云中都督府,并逐年继续向北推进,与薛延陀时战时和,实际控制了后世蒙古国南部地区。西北部灭高昌,设安西都护府,实际控制着后世新疆天山南北附近地区,且正在与西突厥拉锯当中。西部便是强盛的吐蕃,占据后世西藏、青海及四川、云南部分地区;西南则有六诏等族群,据云南大部分地区;东北有契丹、室韦及高句丽等,据后世东北三省与内蒙东部地区。

  说实话,大唐实际控制版图比那只雄鸡要小些,让王玫颇有几分不习惯。她细细地看着各道、州、府,在自己中意的地方画下几个圈,而后道:“这舆图,确实并非老君托梦所得。而是我自己梦见的。”

  崔渊伸出食指轻轻点着她画下的圈,神色认真地听着她的话。

  “去岁之初,我一时愚蠢撞入圈套,被张五郎送到洛阳郊外尼寺中软禁。后又因忧思过度小产,伤了身子,于是想不开投缳自尽了。虽被灵和法师救了回来,但那时却昏迷了一阵,迷迷糊糊间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去了千余年之后,经历了另一次人生。以至于回来时,不知是庄公梦蝶,亦或是蝶梦庄公了。”

  王玫觉得,只能用彼此能够理解的话来阐述穿越之事,才能将这件事合情合理地说明白。不过,其实有时候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迷糊——她到底是王玫王九娘,还是后世来的一抹孤魂?是她的记忆真实,还是眼下的生活更真实?

  历史并不是她记忆中的历史,那她还是记忆中的她么?

  庄公梦蝶,蝶梦庄公,何其虚无飘渺,又何其寓意深刻。

  “这舆图,便是那一次人生中记得的。这大唐盛世,千年之后也有信史记载。圣人、皇后殿下、太子、魏王、晋王……无不青史留名。”王玫接着道。崔渊缓缓抬起首,轻轻将她揽进怀里:“蝶梦庄公又如何?庄公梦蝶又如何?你只需记得,你是令我心动之人,而今成了我的妻,便足够了。”

  王玫抬手反抱住他,垂首埋进他怀中,闷闷道:“我所知的史书中,有朝堂上诸公,却没有你。”以他书画双绝之名,竟然未能留名青史,确实也有些奇怪。

  “谁又能管得千百年之后的史书中写了些什么?”崔渊禁不住笑了起来,“我正活生生地立在你面前呢。我倒不在意后世留名,不过,阿爷或许会有些难过罢。当然,生前便不比得房相、杜相,死后又如何能赶得上?”

  “……生死之事,怎好浑说?”若教崔敦知道,恐怕又恨不得在演武场上狠揍一顿这个口无遮拦的幼子了。

  “事实如此。”崔渊却回道。

  于是,王玫又道:“……其他事,与我所知也略有偏差。”

  “便是略有偏差,想必也不会差得太多。晋王登位了罢?”崔渊了然。从她一贯的态度中,便知道她并不看好太子与魏王。既然选择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晋王,那么想必便是应了渔翁得利罢。

  “详细之事,我慢慢说给你听便是。”

  “也好。我对千百年后之事,也有兴趣得很。”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亲亲之情

  缭绕着松烟墨香的书房内,一对佳偶正依偎在书案边,喁喁低语着。一个正看似淡然地述说着千百年历史的更替,双眸中却涌动着复杂之色;一个仿佛很随意地听着,并未因这些惊世骇俗之语而动容,手却始终不曾停歇地写着什么。

  王玫瞥见细白麻纸上写下的重要人物名字、朝代更迭,不禁问道:“四郎,为何你如此轻易便信了我?连我自己都无法断定那梦中的一生是真是假,所知道的这些事件是否可信。”她当然很清楚他的性情与常人不同,所思所行通常出乎人意料之外。而令她心动的,也正是他不拘泥于礼法规矩的个性,直率随性而又热烈执着的情感。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心中没有疑虑。

  “既有庄公梦蝶,有黄粱一梦,自然便有梦中千年。”崔渊挑起眉,“为何不信?且你前后的性情转变,也只有这般解释,才能说得更通一些。”他弯唇笑起来:“初见之时,我丝毫不见你眉眼中有被弃之妇的怨怒与憎恨,反倒像是由内而外重新洗练过一般,对万事万物充满了好奇与善意。也只有梦中千年的经历,才能将那些愤懑之情都洗去,如同重活一世。”经历生死之后,能看得开的人如凤毛麟角。更多的人会陷入怨恨之中无可自拔。因果相报无可厚非,但复仇却不应成为唯一的信念。譬如他,逗弄仇人不过是兴致罢了,更重要的仍然是自己的生活。

  王玫微怔,想不到他早便已经看得极为通透了。

  “旁人如何想我不管,我心悦你,自然并非悦你之容貌,而是悦你之性情,悦你之举止。心悦君,自然便信任自己的眼光,更信任你的品性。何况,世间万事万物,千奇百怪,未曾见过未曾听过,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崔渊又道,“我少时读老庄,读山海经,读佛经,还曾想捕一头异兽养着。即使这些年遍寻不见,我也并不认为它们纯粹只是虚幻与臆造之物。”

  王玫心中豁然开朗,最后一丝不安也全然消散了。她怎么忘了,某人是艺术家,最是狂放不羁,又最是浪漫。旁人认为荒诞不经之事,他不以为然。只要符合他的逻辑、他的想法,只要是他认定的人,他便交付出所有信任与感情。

  她何其有幸,遇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