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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小公主……”

  “嚯,童话故事,您小时候还听这个。”

  “瞎听呗。”林宗维更适合讲成人童话,脑袋脖子往下砍血淋淋的格林原版,但他格外的有童心,仰着头半闭着眼睛把个真正的童话娓娓道来。

  “在梅吕哀舞和悲剧《莎福尼士巴》后,出场了压轴的小矮人,他为小公主的生日宴送上的是一支独舞。长着畸形的容貌,有两条弯曲的腿,头比脖子更粗像是只沉甸甸的玻璃球,穿着巨大的小丑服在小公主面前蹦来蹦去,他以为自己在跳舞。”

  “跳的是踢踏舞?”小林开玩笑地打岔。

  “大概是吧。他也不知道,我还没说背景,他长在森林里,茂密有稻香和雾蒙蒙的溪流,但那儿没有镜子,只有纯净的、泡沫似的露水香气,电闪雷鸣有时候他在树底下躲雨,神采飞扬地周围是熙熙攘攘的郁金香花骨朵,他见到的都是这样美的东西,但他从来没见过自己,森林里没镜子,他就在果香黄黄绿绿的天宇下寻欢作乐。

  在生日宴会上有群唱诗班的那帮子灰头土脸的毛头孩子,他看着他们一个个自惭形秽的表情变得得意忘形,像在森林里跟野花野草面前那么跳似地,胳膊放在头顶有时候又垂下来,脚往前迈又退回来,所有人因为他的滑稽而笑的前仰后合。可他只有自己的眼睛,看不清别人瞳孔里自己究竟长什么样子,以为是有人爱上他的独舞,因为小公主采下头顶地白蔷薇顺手扔给他,扔到场地中央,他就再也看不见别人,眼前是萤火和饱满厚重的烟霞,浓的夜雾弥漫,他有点儿发昏,跪在地下吻那朵白蔷薇。

  从此以后多有个丑陋的小家伙在宫廷花园里蹦来蹦去,他想着我要捧给她最最美的东西,我要找到一支比这还美的白蔷薇。我要用雏菊花瓣编成桂冠,他要带小公主回丛林去,给她抓蛐蛐和热炭上的烤栗子,在热气腾腾的喧嚣雨林里,朋友们,我愿她成为王后。他心里有某种畅快淋漓额的喜悦以至于按捺不住,有天晚上他拉开一扇门,往已经沉睡的皇宫里走……

  讲着讲着他们俩都困了似地,好像随时都会睡着,在散发着薄薄烟味的座位里放松心情地躺倒,指尖里搽着浅红色的纹理,血液静静地流淌着,小林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手机铃声打断他的故事,她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和丑陋拐脚的小矮人都不见了。

  林宗维没说话,躺在座椅上,平静无事地望着错综复杂的人影。

  小林压低声音她也不懂得避嫌,在林宗维身边拿起电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接,只听得清对面在跟她谈时间,

  “好,是下午的课吧?一会儿就走?那我尽量提前。”放下电话她瞅着林宗维,等他先开口,

  “你还教课?”

  “也不是,我找人。”

  小林讪讪地笑,好像打破别人童心是件很可耻的事。她问结局是什么?

  “你忙去吧,我想抽支烟,下回再讲下去。”

  周围是熙熙攘攘的马咽车阗,他点起烟呛得小林当即咳嗽两声,使坏地望着她像是把她看透了。

  隔着黑夜晚霞燃尽的余晖,林宗维仿佛还在森林里。

  “别动!”

  曾雨抱着小姑娘的头扑通一声倒在地下,头顶稀里哗啦掉下来的水彩笔都砸在她那件吸汗的舞蹈服上,笔帽被肩膀上凸起的骨头硌开,硬生生划下几道荧光全被吸进上衣细细密密的气孔里,化学染料回家洗澡搓出红印儿也根本洗不清,不过当下她没考虑自己,像是被砸懵了拎着孩子的脖子左右地打量看看有哪里受伤了没,接着才慢悠悠地问伤着哪儿了跟老师说。小姑娘大眼睛水灵灵地回望着她,委屈地攥着手里那支桃红的水彩笔。老师我没伤着,老师对不起。

  说着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看地同事一阵的心悸,拿来花红柳绿的包着塑料纸的软质糖果,一口半个喂进孩子嘴里,当时当班的也就两小姑娘而已,在这里上班的老师大多是刚从舞蹈学院毕业,会教不会哄,小孩生来又活分,活蹦乱跳地指不定一会捅咕这儿一会捅咕那儿,哭起来稀里哗啦别提场面有多不消停。

  真多亏后来舞蹈班聘了曾雨,她在她们之中年纪最大,每次焦头烂额时经常性下意识过来求曾雨,这次也不例外,抱歉地双手合十。

  曾老师我那儿还有课,麻烦你再多陪个十分钟左右,刚打过电话啦孩子家长马上就来。

  她说好你们忙吧,说着就把小孩的小手攥在手里,带她上等待区里拿了两只草莓熊的毛绒玩具。小孩子情绪饱满,按理说哭腔来的也快去的也快,可这个不同还是那么抹眼泪,她疲惫乏力里给她搭积木。

  你看这是一间小院子还有一只大狗。

  这只院子是她们没搬进诚述小区时住过的那栋小院子,有二层楼高,门外种着象征吉祥如意的金桔。那只大狗叫皮皮,皮皮被莫仕恺养在家里,有天突然冲出来冲到曾雨面前,她被吓地打了个激灵。有个男孩比她大不了多少,脸上清瘦的有些憔悴,但他模样很快乐天真似地拽着绳子。

  莫仕恺每天看着她在自己门前走来走去,在对面住着时常被涂淑珍领着小手送往学校,进小车的时候无意地看他一眼,他心花怒放和她招手也不见她搭理,后来才知道分明看的是他家门槛前那株长有两三米高的绿萝虎皮兰。

  白净的面孔倔强地扬起来没什么能让她动容,直到今天她被皮皮扑倒捂着脸和眼睛。

  你没吓坏吧?

  他问她问得情真意切,问得她脑袋疼直想发脾气,拍拍刚才倒在地下粘住衣裳的灰尘,曾雨刚想指责他两句,就看到他握着皮皮牵引绳瘦骨嶙峋的那双手,长得比和他同龄的三年级男孩高,但远没有他们强壮,这样个小孩子领着条体型庞大的大黄狗,看起来说不出的让人不好意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好意思,最后只问了句它几岁啦?

  十四,比我还大八岁。

  你让它小心点儿,咬着我了我不怕,我妈得找它算账。过了半晌又问,男孩女孩?

  女孩。它不咬人。莫仕恺脸红了,他用牵狗绳那只手挠着后脑勺,不敢打包票又补充两句。我没见过它咬人……你想碰碰它吗?

  曾雨伸出食指点了点皮皮的头顶,毛茸茸的像手掌扎在了金色稻田里,不一会儿她喜笑颜开地捧着皮皮的脸,她不怕它啦,看见它伸出舌头哈气时露出的两排萎缩的牙齿,舔在她手背上凉爽如七月流火。

  你叫什么?她抬头笑容可掬地问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像是害羞似地偏下头非要给皮皮顺毛。

  莫仕恺,我知道你是曾雨。

  不哭不哭,老师在这儿陪你。

  早五分钟前就该下班的曾雨把积木又是拆又是摆,半个钟头过去也没见有人来。

  好久,她都记不清时间,捧着连环画意兴索然还要装作情绪高涨地读,一时扮做三只小猪一时扮做胡桃夹子。

  直到门外来了声音,脚步大喇喇地往里挤仿佛外面下雨似地带着轻快劲儿。

  是不是妈妈来啦?走,老师带你找妈妈。

  她细声细气还没从胡桃夹子出戏,蹲下来摇着小姑娘的手帮她把衣服褶子抻整齐。

  起身相迎时两个人都一愣,

  老师,这不是我妈妈。

  小姑娘拽着她的手表示抗议。

  小林却笑嘻嘻地说还真是你。

  一夜之间整座城市都有要找的人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