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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人间雪满头(2 / 2)

  他们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近一个月来惶惶不已,观中一应的事都得自己去管,收了秋中成熟的果子拿去城里卖,连同兰灵的合·欢花,也都收了,由会针线的师妹做了香包换银两,师弟们则都去山中打猎去,剥了皮毛拿去集市上卖。

  虽然风怜雅未曾动过观中一分一毫,然孩子们从前也从没碰过银钱,没了主心骨,谁也不敢去白岚屋里搜找,一个个天亮了愁眉苦脸,天黑了各自饮泪。

  顾清影心口一酸,“当然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莫琛忍不住问:“真的是风师姐害死了师父和师兄师姐吗?”

  顾清影反问:“若我说是,你们还叫她师姐么?”

  南凝儿抬袖抹泪,狠力摇头,“不!那就是仇人,我要杀了她!”

  顾清影揽着小姑娘进怀里,“瞧瞧你,满口仇啊,死啊,行了,去睡罢。”

  她温柔地给师妹师弟们擦擦眼泪,“明天师姐给你们做好吃的,好么?”

  几个孩子一转身,顾清影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是哪一年,萧扬卿吵吵闹闹地缠着兰灵,嘴馋了想吃糟鹅和酒酿圆子,兰灵也捏一捏她的脸,一口应承下来。

  原来她也活成了大师姐的样子。

  顾清影换了一件青袍,也是风怜雅做给她的,昨年窄了一些,如今却又宽了半寸——

  衣带已宽才突觉自己瘦了。

  夜深了,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打更的更夫,名叫老黄的,他认得顾清影,也认得兰灵,认得风怜雅。

  他佝偻着身形,迎上顾清影,老泪纵横,一把拉住她道:“顾女侠!您还……活着?!是您吗?”

  顾清影扶住他,“老人家,多日不见了,您还好吗?”

  黄老伯点点头,“看来老天爷还没那么狠心啊,您遭此变故,实在是……”

  顾清影摇摇头,“您见过风怜雅吗?”

  黄老伯道:“她疯了,天天穿着戏服在兰女侠家里疯唱,夜里活像个女鬼,人人都说她害死了你们,她也半句没分辨,只凡是有人进去就拔剑相对,您若是去找她的可要小心啊。”

  顾清影闭目一叹,别了老人,拐过街口,只见门门户户紧闭,夜里看来一片苍凉。

  她握着剑,一步踏过,想起那个夜里,女人的刀光。

  风过树摇,却听里头一声不成调的唱词——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1)

  这是谁家的落魄戏子,唱得走声破音,凄厉如鬼哭?

  像寡妇哭丧,鳏夫吟夜。

  谁成了泥下骨,谁白了雪满头?

  天宽地阔,何处容得下这么刺耳的哀鸣?

  院里挂着灯笼,顾清影一眼看去,竟见风怜雅真已白了一头青丝。

  戏服色衰灰败,是一种如多年残血的红,望之锈迹斑驳,上头的牡丹花颓无花色,毫无美意。

  肩头珠链的白珠也成了灰黄之色,袖口飞了丝,边缘磨损,飞鸾如濒死凡鸟,在她裙摆上奄奄一息。

  只有头上的花冠色彩艳丽,金碧垂条,挽过耳后,落下两道明光。

  额心一枚红翡华胜——

  像落了一滴血泪。

  风怜雅的眼尾勾得细长,两片薄薄胭脂在眼上做影,眼下本是也有的,但被泪水晕开,成了两汪红泪。

  她从没穿过这么婀娜的衣裳,从没唱过这么刺耳的曲声。

  她执着一方折扇,扇子雪白,画着一枝梅花。

  她就这样反反复复地唱着唯一一句——

  君埋泉下泥销骨,

  我寄人间雪满头。

  就站在兰灵坟前,墓碑旁,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

  顾清影越走越近,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唤她一句——

  “师姐。”

  风怜雅旋身一定,望着师妹,笑着道:“你终于来了,我煮了半个月的茶,总以为你当晚就到,谁想你来得这么晚。”

  顾清影细细一嗅,果然闻到了茶香。

  她想的对,她和风怜雅见了面,还真像多日未见的姐妹一样,还能烹一壶茶,彻夜促膝而谈。

  院里的石桌被风怜雅打扫过,她伸手指一指,又指指屋里,“师妹去端茶好么,我不想离开这院子。”

  顾清影立刻动了步。

  她的后背完全暴露在风怜雅眼前,只要一剑——

  但是风怜雅没有。

  她想也没有想过。

  她只转了头静静看着墓碑,然后揽着长裙往石桌去。

  顾清影走进屋里,只见处处整齐,干干净净。

  茶水舀进壶里,茶杯是青花描梅,旁边还有一碟杏子酥。

  这个时节还做不了兰灵最拿手的酒梅糕——

  这大概就是风怜雅此生最后的一个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