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爆发(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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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的开端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至少对于生活在帝都邦哈塔尔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如此。
在毫无减弱迹象的猛烈阳光下,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充满活力。四处奔跑购买日用杂货的人、
一边散步一边纯粹逛逛露天摊贩的人、拿著货品和老板讲价的人──看来今天卡托瓦纳的最大都市也一如往常地运转著。
「喂,快让路~马车要经过了!」
载满货物的马车分开群众驶过大街,驾驶座上握著缰绳的旅行商人荷鲁希德毫不顾忌他人目光,打了个酒气冲天的嗝。
「咕啊啊,昨天喝多了……原本预计早上出发,结果却拖到了中午。今天明明得把货物送达邻州啊。」
「荷鲁希德,再喝点水。你的脸色有点差。」
在身旁的搭档水精灵关心之下,荷鲁希德将铜杯靠近精灵躯干上的「水口」。紧接著淡水汨汨注入杯中,他一口气喝光整杯水,流过咽喉的清凉感一路扩散到后脑勺。
「呼啊啊!醒过来了,谢啦,尼姆。」
原本因为宿醉昏昏沉沉的脑袋豁然清醒,荷鲁希德握著缰绳的手加重力道……不过在挤满行人的路上不能催马走得更快,结果马车仍保持和步行差不多的速度行进著,此时,相识的商人忽然开口喊他。
「呦~荷鲁希德,没想到才过一天又碰面了。你不是早上就要出发吗?」
「啰嗦,金加夏。归根究柢都是昨晚被你拉著猛喝一顿害的。要是我因此错过做生意的机会你该怎么负责,啊?」
「嘿嘿,答应要拚酒的可是你……话说,你这次送的是什么货?」
「昨晚我也说过,重头戏是卡米奴染的布匹。尽管在帝都渐渐退流行了,送到其他州还销得出去。还有满满一车南域产的辛香料。」
「喂喂注意点啊。你之前把辛香料和布匹堆在一起,结果很惨吧。不但没做好准备就遇上大雨,辛香料的气味和颜色还渗到布匹上……」
「不要老是拿我刚出道时干的蠢事出来讲啊!看清楚,这次的货物全都用皮革包好啦!」
荷鲁希德指著车上的货物气势汹汹地叫嚷,看得相识多年的商人笑了出来。
「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唉,尽力挣钱吧。战争接连不断,政府只顾著徵税。不打起精神好好赚,连能不能养活自己都难说。」
「不必你提醒我也知道。等布匹卖完,下一趟我要到东边从军人身上发笔横财。战况愈是艰难,茶叶和药品愈是畅销。」
「太得意忘形的话,整车货物都会被徵收喔。要看准收手时机啊!」
「就说你多管闲事,你打算倚老卖老到什么时候啊。」
荷鲁希德厉声拒绝后哼了一声。对话到此中断,但金加夏似乎想送后辈离开,继续跟著走在马车旁边。不久之后,前方已可望见市区的出口,但是──
「……啊?喂、喂,怎么回事?」
眼前一群著军装的男子封锁道路,两人面面相觑。疑惑的他们还没发问,对方已厉声警告。
「那边的两个人,停下来!现在未经允许,一般民众禁止离开帝都。马上掉头回市区。」
「啊、啊?」
荷鲁希德一脸错愕。本来以为是取缔违禁品的盘查,但军人甚至没检查货物便拋来一句「不准通过」。他无法接受,脸色大变地顶撞回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只是个旅行商人,要检查货物也没问题。我车上没载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没理由被挡著不让过……」
「无论如何,这里不准通行。马上掉头回市区,这是军令。」
「那……那么,要等多久?总不能害客户等太久……」
「之后会通知你们解除封锁的时间。」
军人的回应没有回答问题。隔著一大段距离问答令他焦躁起来,拉起马车缰绳想往前驶去。一旁的金加夏惊慌地拉高嗓门:
「等等,荷鲁希德!别再前进了!」
荷鲁希德听到警告后停下马车,眼前的军人几乎就在同时全体举起风枪。面对枪口,两名商人都吓得脸色发白。
「我再说最后一次。掉头回市区──下次就不只是警告而已。」
军人以拒绝一切妥协的严厉态度宣告。比一旁的前辈商人慢了一步,荷鲁希德也察觉那个事实──这件事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同一时刻──位于帝都邦哈塔尔南方不远处的帝国军中央军事基地。此地也同样,或者该说正因为是在此地,异变才会以决定性的形式发生。
「……请您投降,元帅阁下。」
一名军官警惕地两手举起让风精灵吞下子弹,压缩空气也已填充完毕,只需扣下扳机就能发射的最新型膛线风枪,并开口说道。他和四十多名配备相同武装的部下,全将枪口对准唯一的对手。
「我要反问你。这道命令可有依据?库亚伦上校。」
反问者的声调极为平静。在军方机构走廊中央,被大批部下持枪相对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索尔维纳雷斯‧伊格塞姆元帅,置身于这种状况之下,依然未流露出一丝动摇。
「能够对位居元帅的我下令之人,说来非常惶恐,只有手握帝国全军统帅权的皇帝陛下,或是奉敕令代理陛下的宰相。据我推测,并非那两位的你发出的命令不存在法律依据。」
「正如您所推测,我没有那种高级玩意。非常遗憾,我们是用纯粹的武力在威胁您,元帅阁下。」
与元帅对峙的壮年军官也毫不畏惧地承认自己违法犯纪。他忍受著眼前对手散发出的无言压迫感,继续往下说。
「话虽如此,我们也有我们的命令系统。我们遵从帝国陆军上将泰尔辛哈‧雷米翁大人之命,对你表明叛心。和所有忧心国家的同伴也与我们同在。」
「意思是不作解释吗?」
将手中的文件扔在地上,伊格塞姆元帅双手伸向腰际的双刀。看见那个举动,库亚伦上校大喊:
「请住手!像您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不明白状况吧!」
「什么状况?」
「意思是就算凭您惊人的高超剑术,也无法从这局面杀出重围!为了封锁您一个人,这次派出一的人员直接就有一个排,间接数量更超过一个连以上!」
库亚伦上校一边以眼神示意部下们的存在,继续喊道。
「拉开一段距离的双横队,已堵住这条走廊前后两端!即使您击倒突破包含我在内的第一列,
只是招来在后方待命的第二列集中射击!往另一侧寻找生路的结果也将一样!难道您以为中了十发铅弹还能活下来?」
库亚伦上校嘶声力竭地拉高嗓门。尽管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的样子却毫不游刃有余。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地表上最强的生物对峙。
「这是最后的警告,元帅阁下。请放下武器投降!否则我们只得开火!」
插图005
双手停在双刀刀柄上方寸许,伊格塞姆元帅陷入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支配现场。握著风枪的士兵们手上也渐渐使力──剎那间,同伴的惨叫与马蹄踏地的声响传入耳中。
「……!」
库亚伦上校的表情一下变得紧绷起来。包围建筑物周遭的部队遭遇来自某方的袭击──他瞬间想像到这种情况,但并未动摇。这里是二楼走廊,纵使敌方势力突破包围网赶到元帅身边──这最糟糕的想像成真,应该还有一些缓冲时间。只要在时间内制伏对手就没有问题。
「……我等待五秒。请放下武器,元帅阁下!五、四──」
库亚伦上校开始倒数,但还没念完,从背后走廊传来的马蹄声突然更加剧烈。说是来自屋外的回音太过接近了。后列的士兵心中想著看向背后,超乎想像的事物瞬间跃入眼帘。
「──喔!在这里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难以置信的,他们看见一队从屋内的楼梯骑马冲上来的骑兵。一名老兵面露可怕的笑容骑在带头的马上,扎成马尾的炎发向后飘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肩,自肩膀以下没有手臂。
「后排,迎击!」
毫不夸张地说,库亚伦上校没犯转头往后看而露出破绽的愚蠢错误,即刻下令的判断值得称赞。然而──在短短两秒都不到的发言期间,伊格塞姆元帅抓住那连破绽也称不上的极短空档猛然拔出双刀。
「疾!」
枪兵们的手指还来不及扣下扳机,他便迅速踏出一步,甚至将疾风都抛在脑后。那一瞬间,库亚伦上校失去了双臂自手肘以下的部分。
「──啊──」
他下令的时机没有延误。也不是部下的反应迟钝。这件事无法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库亚伦上校的部队的确依照其实力尽了全力。
他们倒楣的地方在于对手是伊格塞姆──仅仅这一点足矣。
死亡肆虐而过。手脚头颅躯干、风枪的枪管,不分肉骨铁全被砍飞抛向半空。看见双刀轨迹的瞬间即意味著死亡到来。不容任何反抗或逃跑,只有尸体堆叠累累。横扫而过的军刀斩下头颅,短剑突刺而出刺穿心脏──以炎发元帅为中心展开的空间里,生命的终结无止境地连锁蔓延。
「就这样冲出去,索尔维纳雷斯!」
老兵驾驭的军马轻盈地从那名剑鬼头上跃过,直接率领后面的部下朝在走廊另一头摆出射击姿势的敌军──枪兵横列冲去。
「他们要冲进来……?」「啧!别看不起人!」
但是不像刚刚趁隙奇袭,这显然是个鲁莽的尝试。已做好迎击准备的枪兵战意昂然,将枪口对准傻愣愣冲锋过来的敌人。
「开火!」
压缩空气的爆炸声在走廊上反覆回荡,带头老兵的坐骑轻易沦为枪火齐发的靶子。被铅弹击中的马身无力地颓然歪倒。
「喝喝!」
但那一瞬间,还骑在马上的炎发老兵脚底猛踹马鞍,身躯顺著疾驰的力道描绘出拋物线飞过半空。枪兵们半是呆然地注视著这一幕,老兵几乎无声无息地轻盈落地──用独臂流畅地拔出腰际军刀。
「想靠这种玩具除掉我们?小鬼头!笑掉我的大牙!」
以如野兽般凶猛的笑容为信号,第二幕的惨剧开演。在枪兵们压缩空气准备下一波射击的空档,老兵的军刀已取走五条人命。
每当钢铁的轨迹一闪而过,被砍中的士兵躯体便迸出鲜艳的血花。不容任何在自己攻击范围内的敌人生存──尽管只有一把,老人挥舞的毫无疑问正是伊格塞姆之剑。
「咿……啊……!」「呜……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到了这个地步,库亚伦上校的属下们喉头才迸出惨叫。化为惨烈战地的走廊景象,将超越逻辑的绝望分享给所有人。他们已经发现局势无从挽救──这里已是死地,我方连区区一个人也无法幸存。
这个预感正中红心。跟随老人涌上的骑兵进一步追击崩溃的枪兵战列,蹂躏接著蹂躏。完全掌握势头的骑兵,没花费多少时间便将走廊上残存的敌人扫荡殆尽。
「哼,真没劲!」
杀戮暂时告一段落,独臂老人踏著染红的地板悠然地伫立当场。伊格塞姆元帅将双刀收回鞘中,静静地敬礼。
「多谢援助,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
「别用比你低的军阶称呼老前辈!……不,现在不是挑毛病的时候。究竟怎么搞的!你好久没找我,过来看看却发现怀念的基地上上下下都闹翻天!」
被老人粗鲁的口吻一问,伊格塞姆元帅看向脚边的军官遗体。
「根据库亚伦上校的发言和状况来判断,应该是发生了由雷米翁上将主导的军事政变。」
「泰尔辛哈那个混小子?喂喂,什么时候闹得这么僵了。两边的第三代最近不是例外地感情挺好吗?」
独臂老人──约伦札夫‧伊格塞姆名誉上将皱起眉头抱怨。和元帅交谈的同时,他正熟练地指挥统整部下。部队在短短时间内恢复控制,骑兵整齐地排列在狭窄的走廊上。
「算了,无论如何现在得先行动。既然雷米翁派全力发动军事政变,这座基地被占领也只是时间问题,只能尽量多带一点部下逃跑,反击等之后再说。」
「我有同感。目前,名誉上将手下的兵力……」
「你也知道吧,退伍军人手边顶多只有一个骑兵连。还有,差不多也该叫我声叔父了吧,喂。」
「明白。那就活用机动力,尝试与正在反抗的友军势力会合。」
伊格塞姆元帅淡淡地说完后,转身往走廊上前进。这家伙还是没变,这么冷冰冰的──独臂老人儍眼地嘟囔著,也跟了上去。
耸立帝都邦哈塔尔中央的宫殿建地内。率领大批部下的翠眸将领,面色凌厉地大踏步走在通往禁中的石板路上。
「停步、停步!」「没有事先预约,究竟为何突然擅闯!」「竟用军人的脚玷污陛下禁中的庭园,失礼也该有个限度……!」
泰尔辛哈‧雷米翁上将粗鲁地推开过来拦人的侍从,加快脚步。他的目光直直盯著目标禁中的最高层──皇帝的卧房。
「哎呀哎呀,这是怎么了?雷米翁上将,这般脸色大变。」
一名异常肥胖著宽长袍的男子摆出不合时宜的亲切态度介入双方之间──是帝国上流贵族的一员,韩拜‧山札利伯爵,他在宰相托里斯奈的关照下担任侍从长,平常就经常进出禁中。
「不必这么心急,如果有事想禀报陛下,像平常一样由我转达就行了。我们不是来往多年吗,呼呼呼……」
雷米翁上将冰冷地瞥了一眼面露可憎笑容凑上来的伯爵。
「山札利伯爵……」
正如同对方所言,他们的确来往了多年。正因如此,他知道若不花钱贿赂这人,对方甚至连传说话工作也不肯做。为此不断筹措金钱的日子究竟有多长──苦涩地回想起那段虚度的时光,翠眸将领开口。
「……打从以前起,我便想对你说一句话。」
「喔,是什么话?」
「不扭曲报告内容。不要求零用钱。不嫌弃运送的距离──根据上述理由,传信鸽远比你优秀得多。」
太过犀利的讽刺听得伯爵脸颊抽搐。但在他开口抱怨之前,上将周围的枪兵一个接一个举起风枪。
「咦……啊……?」
被枪口对上的伯爵与其说惊慌,更像是无法理解情况地呆立不动。那丢人现眼的德性,令雷米翁上将瞠目结舌──在这个人眼中,军人只是好用的钱包或垃圾桶。他恐怕没有任何罪恶感,一直以来都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反覆压榨和任意驱使军人吧。所以,伯爵或许连自己遭人怀恨都不知情。直到最后的最后,当下这个瞬间为止。
「不,开玩笑──」「开火。」
双方已无话可说。简短的命令一下,空气爆炸的声响交叠。总计由四把枪管发射出的铅弹各击中头部与胸口两处,伯爵即刻毙命。
脑满肠肥的躯体瘫倒,自尸体淌流出的一大片朱红犹如地毯,渐渐覆盖彷佛象徵这里是圣地的雪白石板──此时,终于理解状况的侍从以惨叫声大合唱。
「我们走。」
连踩烂一只蝼蚁那般轻微的感慨也未曾表露,翠眸将领命令部下后再度迈步前进。斜眼瞪著四散奔逃的侍从,他决然地呢喃。
「帝国的未来不可留下奸臣──一人也不留。」
「你、你们这些家伙,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等等,你们想要什么?如果是钱──」「住手,别开枪、别开枪啊啊啊!」
宫殿各处传来刺耳的尖叫声,大都是哀求饶命或濒死的惨叫,两者皆是的情形也不稀奇。
侵入宫殿的雷米翁派士兵动起手来非常俐落。就像一一捏烂田里的害虫,他们始终如一地几乎没开过口,四处屠杀视野内的贵族。
「求你行行好,饶了我、饶了我啊……!」
「啊,没子弹了。」「注意点啊,拿去。」
一名士兵在跪地求饶的贵族眼前满不在乎地填充子弹,再度将枪口抵上贵族后脑勺扣下扳机。
另一名士兵在开枪前一秒觉得太浪费子弹,没有用枪便将对方从四楼窗户踹了下去。
他们并未杀红了眼,反倒极其清醒。取走贵族性命的行为没有带来一点亢奋或罪恶感,这样的杀戮对士兵们来说还是第一次。相对的,他们心怀朴实的厌恶及强硬的义务感。每一个士兵都仅仅想著「这场可笑的大扫除必须尽快结束」。
然后,禁中四楼北侧。快步登上每一层位置都不同的阶梯,终于来到皇帝卧房前的雷米翁上将,在那道门前反覆深呼吸。
「……请恕臣无礼,陛下。」
他单手推门,被门锁坚硬的触感阻挡。受上将眼神示意,部下们举起风枪瞄准门上的绞炼开火。几声刺耳的金属声响起后,粉碎的绞炼弹开,锁也失去意义。
倒下的房门另一头,是一套穷尽世上奢侈之能事的卧房。然而,多样家具在室内耀武扬威,鉴赏它们的主人却不见人影。王者的床铺仅仅空虚地摆放在那。目睹那片空白的瞬间,雷米翁上将的表情霎时变得更加凌厉。
「……快搜!应该藏在某个地方!」
带著烦躁下达的命令,指的并非如今连自力起床也有困难的现任皇帝。对雷米翁上将来说,皇帝始终是应该从腐败贵族手中救出的存在。这场血腥的大扫除,另有无论如何都必须最优先清除掉的目标。
「给我出来,托里斯奈‧伊桑马!你这是白费力气挣扎!这个国家可没剩下任何一处供你安心喘息的地方……!」
上将倾尽所有的杀气大吼。吶喊仇敌之名的叫声,在宽敞的卧房里嗡嗡回荡──
沉浸在夜色中的希欧雷德矿山山脚。布阵包围死守山上敌方势力的帝国军,相对于压倒性占上风的战局,正彻夜进行撤退准备。
「赶快组成梯队!就算现在是晚上也没闲功夫睡觉,事情可是分秒必争!」
帝国陆军少将库巴尔哈‧席巴以跟前一天相比截然不同的有力声调发出号令。听令四处奔走的士兵激动的心情,甚至彷佛使得本来就难以成眠的旧东域热带夜,变得比平常更加闷热。
这次,为了夺回矿山动员的陆军兵力扣除后方支援有一万多人。但是,随著雷米翁派掀起军事政变,属于伊格塞姆派的两千人已被召回帝国。
而现在,剩下八千人也正要跟上。这是既不属于伊格塞姆也不属于雷米翁的第三势力。在伊库塔‧桑克雷号令下复苏的昔日传说,「旭日团」的成员们。
「……意思是要我跟你们一起走?」
说归这么说,并非所有人都步调一致。毕竟在士兵之中,更多人是在大局已定后才得知这个事实。苏雅‧米特卡利夫士官长也是其中之一。她此刻正神情冷淡地面对著年纪比她轻的长官。
「嗯,我希望你也同行。」
因现实的优先顺位问题考量,向他们做说明的时间不得不排在军官之后。尽管因此感到内疚,
伊库塔仍然向自从军起便一直陪伴他的副官寻求协助。不是以长官身分命令,而是用个人身分请求。
「你们光照兵第四连,是我无可替代的重宝。理解我的用兵思想又能予以实践的部队,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
「…………」
「其中,苏雅你这位副官更是特别。你早已能代替我担起现场等级的指挥工作,直接接手连上的士兵也不会陷入混乱。可以在不减弱我最仰赖的部队战力之下,全力投入军团营运──」
「太随便了。听起来你从刚刚开始都只想到自己。」
苏雅冷冷地唾弃道,伊库塔面露苦笑陷入沉默。那副乾巴巴的样子看得她莫名火大,情绪化地拉高嗓门。
「这时候沉默有什么用!要拖我们下水,就用像样的理由说服我们!例如国家的危机、军人的职责……!」
面对瞪视自己的苏雅,伊库塔依然带著苦笑摇摇头。
「国家有危机是事实。不过,光是这样放著不管也没差。因为那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打从很久以前起,帝国便走上了历史的下坡路。」
「…………!」
「要说军人的职责,也是个困难的问题。保护国民生命及财产、维持和平──在这些基总部分上,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的志向是共通的。他们对帝国的感情之深,想必深到我连拿来比较都嫌自不量力吧。即使如此,军事政变仍然爆发了。真是麻烦。」
少年掺杂著叹息说道,自嘲地耸耸肩。
「这两个人起冲突。我可没胆量摆出与我格格不入的那种忧国志士的架子介入搅局。再说姑且不论天下国家大事,干涉这次军事政变的动机,我有更符合身分的理由。」
「……那动机是什么?」
「我不想失去雅特丽。」
伊库塔没有一点停顿地即刻回答。听见他毫不犹豫地念出那个名字,苏雅胸中深处掠过一丝痛楚。
「在这场战争中,她比起过去被更加严格地要求当个伊格塞姆。一旦跨越界线,她再也回不到原本的生活方式。无论军事政变成败与否──你也明白吧?」
被这么一问,苏雅不禁语塞。因为在北域动乱期间,她也亲眼目睹过。经历漫长岁月累积下来的炎色宿业。降生为伊格塞姆后裔这个事实无比沉重的负荷──
「所以,我要在事情发展成那样前结束纷争。好让她得以尽量少杀同胞,好让我们下次见面时还能照老样子斗斗嘴一起欢笑……为了达成目的,我需要你的协助。帮我吧,苏雅。」
说完最后这句话,伊库塔完全停止说服。他没有修饰言词或打著大义旗号当藉口,只是将心中的想法直接交了出来。无论要唾弃或践踏,全都任凭对方决定。这是黑发少年所想到的唯一表现诚意的方式。
宛如熬煮铅汁般的沉默落了下来。苏雅怒火熊熊的双眸瞪著少年,认真地下定决心──如果他敢稍微别开目光,就要在那一瞬间咬住他的咽喉。
胸中涌现的真切杀意比起得知伊库塔与母亲的关系时更强。谁叫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竟毫不害臊地提起雅特丽希诺‧伊格塞姆的名字,拿来当成要眼前的女人──苏雅,米特卡利夫赌上性命的理由。对这罪行没有自觉的男人、说出口之后才被罪孽深重吓怕的男人,应该马上下地狱被烈焰焚身。
可是气人的是,少年没有别开目光。他不逃避投向自身的所有指责,甘愿承受那份折磨──归根结柢,这代表他是知晓一切才站在自己眼前。紧张的沉默,表明他绝不玩弄诡辩推卸罪责的意志。
苏雅领悟到,对方是在明知一切的前提下等待自己的裁决。
「…………唉~~~~~~…………」
她松开紧抿著的嘴唇,强烈到濒临爆发的感情波动伴随肺里的空气一起无力地吐出──这大概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声叹息。
「……彻头彻尾只顾自己方便啊。国家危机跑到哪里去了?」
「不注意的话都快忘记了。」
「对、对,我就觉得你会这样想。啊~真是的、啊啊真是的……啊啊啊真是的!真的、真~的、真~~的拿你这个人没办法!这样不就只得由我来替你记住吗!」
苏雅呻吟似的说道,双脚连连跺脚。
「别误会!我是不放心交给你,才无可奈何地帮忙!因为我也一样希望雅特丽希诺中尉回来!」
这是她竭尽全力的逞强。黑发少年点点头,露出微笑。
「谢谢你,苏雅。有你当副官真好。」
「要道谢等到事情全部结束后再说!没有时间了吧,我该做什么才好?」
一接获命令,苏雅立刻转身不让人看见含泪的双眼,奔跑著离开长官面前。伊库塔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走向在一段距离外旁观的夏米优殿下。
「……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捅的。」
「怎么突然这么说?」
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公主在少年身旁陷入沉默。同样以沉默避开那份沉默里包含的意味,伊库塔的视线转向大帐篷入口。
「希望大家都办得顺利。依照下属军官及士官的性格而定,出现大批士兵脱离也不足为奇。觉得人人都会像苏雅一样支持就太自以为是了。」
「……是啊。不过,我不怎么担心。过去部下里即使有人脱离也是少数,你们透过实战培养起来的信赖,对他们来说分量也绝对不轻。」
「我很希望是如此。失去正规命令系统这个根据后,我们剩下的只有和兵卒之间纯粹的信赖关系。如果积累得不够,几时被人朝背后开冷枪也没法抱怨──」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话,伊库塔感觉到背脊一阵寒意──此时,彷佛要突破两人之间变得有些沉重的空气,壮年军官大跨步地走了过来。
「团长,有几件事相商!」
暂时停止监督士兵的席巴少将朝伊库塔大喊。精力十足的粗犷嗓音,和前阵子判若两人。
「请说。」少年点头回应后,少将再度开口。
「首先第一点,是怎么处置第三公主殿下的亲卫队。他们现在也嚷嚷著把公主还来,该如何对待?」
「尽管令人同情,不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作为皇室护卫,他们全都是伊格塞姆派的军人,在这种状况下不会赞同我们的行动。将他们继续和公主隔离。」
「这处置略微宽松了。」
「正因为考虑到日后的事情,才只能这么做。一时冲动除掉他们,等于亲手放弃和伊格塞姆派谈判的可能性。郑重对待是最好的方法。」
「就算郑重相待,我也不认为知道我等行动的伊格塞姆元帅态度会有所缓和。再问一次,这样处理真的行吗?保他们平安无事,相对的可能造成有利于敌方势力的结果──」
少将的话语突然中断。伊库塔的手掌抵到身高高一个头的少将鼻尖制止了他。
「……少将,慎言。除了矿山上的齐欧卡军以外,这个阶段我等没有『敌人』。我们的目的是和平地调停国内发生的军事政变,既非打倒国家体制也非篡夺军事权力。帝国之内没有必须打倒的敌人。」
少年以坚决的口吻说明道。听到这番话,席巴少将满意地点点头。
「失礼了,团长。以后我会多加留意。」
伊库塔对这段大有深意的互动默默地耸耸肩……即使遭到试探,以他的立场也无法抱怨。
从现实来看,以「旭日团」的武力加上第三公主的权威,计画趁机夺取国家也是可能成真的。伊库塔不会受这种短视野心驱使的保证,目前只存在于他的心中。就算现在没有那个打算,未来的事谁也不能打包票。
伊库塔‧桑克雷的意志要往哪个方向前进?那轨道会不会动摇?席巴少将有看到最后的义务──黑发少年也有责任一直回应那份期待。藉巴达‧桑克雷声威获得的地位,便是这般沉重。
「眼前先从我们的部下里分出人手担任公主的护卫。」
「了解,这么做更保险吧。关于第二件事──」
「索罗克中尉!索罗克中尉在吗~~!」
席巴少将正要换下一个话题,帐篷外有人大喊。怎么回事?周围的军官们皱起眉头,布帘的另一头传来争论声。
「干什么!我说过这里现在只有中尉阶级以上的军官才能进入!」
「请包涵一下,通融放下官进去!」
「莫名其妙……快点离开!你想关禁闭吗?」
「那可不行!被关起来就无法保护公主殿下!」
熟悉的女声,使伊库塔和夏米优殿下面面相觑。将公主托付给选派为护卫的士兵,少年中段谈话朝外走去,穿过帐篷入口后马上碰见争论的双方。
「……露康缇准尉?」
看见穿著轻甲的女子,伊库塔有些困惑地呼唤。和年长军官险些打起来的她,发现少年的身影后表情也亮了起来。
「喔喔,是索罗克中尉!太好了,下官正想求见你!」
「不,比起这个,为何你人还在这里?你不是和雅特丽一起前往帝国了?」
搞不清楚情况的少年歪歪脑袋。正如她的言行举止显示的一般,哈尔群斯卡家是重视骑士道传统偏向保守的门第。加上露康缇本身仰慕雅特丽,伊库塔还以为这次的军事政变,她也会跟随伊格塞姆派战斗。
「是!当然下官本来也这么打算,可是雅特丽希诺中尉给了建议。在考虑过后,下官决定留在这边。」
「雅特丽?她对你说了什么?」
「『比起跟随我,能不能请你代替我保护第三公主殿下?』。既然是雅特丽希诺中尉的请托,下官不可能拒绝。守护身为国家基础的皇族,是下官信奉的骑士道中至高的殊荣!」
露康缇准尉自豪地挺起胸膛,接著,她像这才想起来似的将夹在腋下的活页文件递过来。
「这是推荐信!请过目。」
伊库塔藉著库斯的周照灯立刻扫视纸面。上头的确是雅特丽的笔迹,写著推荐露康缇准尉担任公主近卫的理由。还有具体的待遇全交给伊库塔决定。
将内容看过一遍,少年理解地把目光转回对方身上。
「事情我明白了。那么,你要留在这里保护公主吧。」
「正是!下官将以卑微之身全心全意保护公主殿下!」
「嗯、嗯,谢谢……总之,你可以先整顿好自己的部队待命吗。我们现在正为了撤退重编组军团,等你的所属单位决定后再通知你。」
「遵命!那么,细节就交给您处理了!」
活力十足地敬礼后,露康缇准尉立刻转身跑远了。伊库塔微带苦笑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后回到大帐篷,席巴少将和夏米优殿下正一脸讶异地等著他。
「嗯~我还是不擅长应付那女孩……和她哥哥一样的那股冲劲让人吃不消。」
「这是怎么回事,索罗克。露康缇准尉要服侍我?」
「是啊,算是雅特丽留下的临别纪念品。连亲笔推荐信都写好了。」
浏览伊库塔递上来的文件,公主握著活页的手微微颤抖。
「这意思是……要弥补自己离开后的空缺……?」
「也不能说没有这层意思在,但硬要说的话,她大概是担心露康缇准尉吧。如果作为伊格塞姆派的成员对抗这场军事政变,怎样都难以避免和同胞互相残杀。因为原本的自己人划清界线成了敌人。和她哥哥一样对同伴感情很深的准尉肯定承受不了──说得更残酷点,在战场上派不上用场。」
「…………」
「为了避免后辈被内心的矛盾逼到绝境,雅特丽才故意不带她走。她判断『为了保护眼前的公主』而战,是最适合露康缇准尉的立场。还有在我的阵营,可以给予她这样的待遇。」
夏米优殿下直盯著推荐信,咬住嘴唇沉默不语。伊库塔留意到她这样的反应,然后将目光转向席巴少将。
「抱歉打断了话题。第二点是?」
「──嗯,是关于眼前的齐欧卡军。总之我军要放弃夺回矿山对吗?」
「没错,这种状况没有余力两头作战。别藕断丝连的,全军转进吧。」
「全军吗……如果压倒性占上风的我方撤退,对方也会猜到帝国内出了异变。他们多半会在包围网解除的同时派出传令兵赶回本国。这样也无所谓?」
「如果能防堵我是想防堵,这样一来就得留下数千兵力进行包围。当然,我绝不接受在此分散战力。毕竟我们接下来必须作为第三势力介入伊格塞姆派和雷米翁派的纷争。」
再说──伊库塔嘴角往下一撇补充道。
「假使留下兵力,我也不觉得那个白毛小白脸会放弃和齐欧卡本国联络,总会靠某种手段突破或穿越包围网传递情报吧。是否能争取到时间都很难讲」
「……唔。」
「打从一开始便认清这是场和时间的战争还比较好。白毛小白脸通知齐欧卡帝国军撤退一事,接获消息的齐欧卡军调查后确定发生军事政变,国民议会同意开战,紧急编组的大部队跨越国境来犯──白毛小白脸也可能从其他路线收到帝国内密探传递的情报。将这方面也纳入考量,算得紧一点,当成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吧。」
虽然对自己说出口的数字感到头痛不已,伊库塔口气坚决地继续道。
「从现在算起两个月后。在那之前我们要调停军事政变,促使国内的军事势力再度团结起来。虽然是一大工程,但绝非不可能实现。若是在军队分裂状态下被齐欧卡打进来,国家就会灭亡──伊格塞姆元帅和雷米翁上将应该都清楚这是最糟的结果。」
伊库塔最后几乎是被催著似的匆匆说完。简直像在说服自己啊──少年心中有道嘲笑的声音。正当他反覆深呼吸想甩开那刺耳的嘲笑声,席巴少将的右手豪迈地一掌拍在他背上。
「咳呜──?」
「别太逞强了小毛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战斗,是我等所有人团结一心去挑战!」
少将脸上浮现强而有力的笑容,让咳个不停的伊库塔看得入神──那耀眼可靠的笑容,令他切身感受到昔日在父亲麾下号称「日轮双璧」的人物给予的庇护有多强大。
「咳咳、咳咳!……不,那真是帮了大忙。不过,下次请拍轻一点。」
少年眼角泛泪地呻吟。席巴少将对他的反应笑了一阵子后切回正题。
「好了,第三件事──是关于在尼蒙古港那些海军的对待方式。要怎么处置他们?」
「刚才我已派出传令兵去海军那边说明到目前为止的来龙去脉,就先放著不管吧。现阶段应该很难吸收在政治面上奉消极中立为信条的他们加入我方势力。不像少将你们,他们与『旭日团』的关系也不深。想说服那个海盗大姊头──更正,耶里涅芬‧尤尔古斯海军上将,需要做好周到的准备。」
「是啊,我个人也赞成。先告知事由再放著不管,他们会选择对政变袖手旁观吧。伊格塞姆元帅多半也不会坚持召回他们。如果撤走那批海军,将丧失对齐欧卡的牵制力。何况就算召回内陆,海军也派不上用场。」
「没错。尽管达成目的马上折返帝国的我于心不安,还是请海军留下来当防波堤吧。如果齐欧卡趁机侵略,镇压尼蒙古港回复失去的海路是当务之急。这一点海军那边也明白,想必会达成自己的使命。」
「我明白了。第四点是关于撤退路线。当然,这要选择最短最快的路线吧。」
「没错。基本上,我希望能回溯进军路线走回去。」
「能够办到那是最好的。可是依照帝国爆发军事政变的现状,认为雷米翁派不会妨碍我们撤退太一厢情愿了。路线途中零星分布著从齐欧卡那边夺回的要冲地,特别是此处──」
席巴少将摊开从怀中取出的地图,指向那一个点。
「──这座库多拉崖的堡垒,是选择路线做微调时无法回避的难关。如果避开这里,回程得沿著海岸绕一大圈,至少得多花费三天路程。悬崖本身也是阻拦大军前进的绝佳地形,雷米翁派的部队十之八九会守在这里。」
「唔。」
「凭武力强行通过也不是不可行,但相对的得消耗兵力及时间。依我个人的见解,理解必须绕远路迂回绕过去方为上──团长的意见呢?」
当少将询问,伊库塔「嗯~」地沉吟一声抵住下巴,瞪著地图。
「我记得这里,嗯……嗯~呜~啊~只差一点就快想起来了。」
以两手手指揉著脑袋,他最后不知为何望向身旁的少女。
「……公主,关于库多拉崖你知道些什么吗?」
「咦……我吗?」
没想到话题会拋向自己,公主有些焦虑。不过她仍拚命搜索记忆,凭著天生的优秀资质没多久便找出相关情报。
「……正式名称是艾利希六十一号山间要冲。那里原本是帝国的堡垒,是帝历八百年代初期,作为东域防卫力强化政策的一环,由军事建筑技术师艾利希‧汉简应当时的帝国军要求监督兴建的要冲点之一。不过这座堡垒没得到活跃的机会,相对直到近年为止都没有直接战斗经验──?」
没等公主说完,少年的双手便揉了揉她的一头金发。
「没错,就是那个。公主,你真了不起。」
「什、什、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