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茶话(2 / 2)
或许这是八津田的话术,但我却乖乖上钩了。
「去玩?」
他露出开玩笑的表情。
「这是我的说法。总之,我想要说的是,释迦牟尼并没有试图要向世人宣传他所悟的道。」
接着他又用平稳的声音说:
「辛辛苦苦向世人展示自己悟得之道有何用……自己的悟道微妙而难以理解,听者有可能会擅自曲解。对于释迦牟尼本身来说,要一一更正错误、仔细解说、一点一滴传达自己真正的意图,并不是非常愉快的工作。他不想要背负不必要的苦劳。自己的悟道就留给自己,不要宣传给众生——他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后来还是决定传道。」
「没错。就在释迦牟尼认为没有必要把自己的领悟告诉他人的时候,梵天出现在他面前。梵天一再劝说释迦牟尼宣传他所悟之道。」
「怎么劝说?」
「很遗憾,他的论述并没有详细流传下来。大概就是劝释迦牟尼,世间也有不受地上尘埃沾染的众生……也就是说,这世上一定有人会理解。从原典来看,我觉得释迦牟尼不是被逻辑说服,而是因为对方纠缠不休,终于折服。」
八津田喝了一口绿茶。
「当然,我们也很难相信如梵天这样的神明会从天上降临凡间,特地说服释迦牟尼,所以这个故事应谈是后人创作的。印度教的最高神祇请求释迦牟尼宣扬佛教——创作这样的故事,或许是为了强调佛教的优越性。不过,我很喜欢这个故事。释迦牟尼一开始认定自己一定会被误解的模样,感觉非常可爱。」
我轻轻点头,又问:
「如果释迦牟尼真如传说中所说的,担心自己不被理解,那么他的忧虑成真了吗?」
八津田毫不犹豫地说:
「应该是成真了。今日的佛教和释迦牟尼的教诲相差很大。譬如在早期佛教中,并没有特别提到死后的事情。释迦牟尼对于死后的世界,采取完全不知道、所以完全不提的态度。就和孔子一样,不语怪力乱神……实际上,早期佛教与其说是宗教,或许更接近哲学。对于无法解释的事情就保持沉默,这是非常合理的想法。可是现在的和尚却被请去主持丧礼,总不好意思说自己对死后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不便评论吧?」
我忍不住反驳。
「你现在不就说了吗?」
八津田搔搔自己的头说:
「这个嘛,就当作因为我是破戒僧吧。」
我并没有学过东洋哲学,无法判断八津田的话有多少程度是正统说法。不过我还是认为:
「释迦牟尼如果现在复活,大概会很懊悔吧?」
八津田哈哈大笑。
「也许吧。他或许会很恨梵天,跟他说,看吧,早知道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他笑完之后喝了茶,突然又说:
「不过,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释迦牟尼本人的看法并不重要。」
他说得太过直白,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有许多人不断思考、并且不断讲述该怎么做才能以平稳的心情生活,该如何承受生命的痛苦。释迦牟尼如果保持沉默,也只是让其他的说法扩散罢了。」
或许如此。可是……
「那么梵天的劝说是白费了吗?」
八津田摇头。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俗话说,祸从口出。自古以来,说任何话都会成为被轻视、诽谤、误解、曲解的原因。另外也有『屋下架屋』这样的成语。这是在嘲笑说,已经有好诗存在,再写作类似的诗有什么用处。这世界上已经有无数的诗、无数的绘画、无数的教导。然而人类还是继续写诗、画画、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忍受充满痛苦的生命……这是为什么呢?」
我无法回答。
为了展现自我?为了生活?
这些当然不算错误答案,但也并非本质。我勉强回答:
「为了让世间富于多样性吗?」
八津田的神情变得柔和。
「原来如此,这是不错的答案。不过多样性本身并不一定就代表良善。」
「……是的。」
「我的想法有些接近,但是不一样:我们在追求完成。我认为不论是诗、绘画、教导,都是为了完成集结人类睿智的作品,各自苦心研究、绞尽智慧。释迦牟尼在哲学领域中添加了一个组件。这是非常大、非常关键的组件。这一来梵天的劝说就不是无用的——这是我的想法。」
我无法点头。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释迦牟尼的教诲被曲解了吗?」
「我是这么说的吗?」
八津田摸摸下巴。
「我或许说过,和释迦牟尼的教诲相差很大。但是这点不是问题。他的哲学没有必要是完成品。释迦牟尼尽自己所能思考,创造了很大的组件。在得到这个组件之后,龙树大师、达摩大师、弘法大师、传教大师,还有众多无名人士付出全心全力,各自加上了适合他们生存时代的想法。我先前说过,我们都在追求完成。不过随着时代变化与技术进步而不断进行调整,这件事本身就称得上是完成,不是吗?」
我没有回答。
八津田表面上在谈论佛教,事实上却并非如此。我才讲了一两句,感觉就好像被看穿心中的想法。
我先前想着,BBC、CNN、NHK已经传达的事情,由我再去传达有什么意义。但如果依照八津田的说法,或许可以这么想:BBC、CNN、NHK传达过之后,再加上我去传达,才能接近完成。
可是这样做要完成什么?不是诗、不是绘画、也不是哲学,或许也不是「新闻」。我追求的是什么样的「完成」?
我无法问八津田这个问题。如果想要得到答案,我必须自己思考。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所以我只说了一句话:
「我的报导和释迦牟尼的宣教,格局差太远了。」
八津田大笑说:
「没这回事。是干屎撅。(注5:干屎撅——禅宗用语,意指干掉的粪条(也有解做擦粪的木片),代表污秽之物。禅宗当中为了打破既有概念,往往会以干屎撅比喻佛或禅僧。)」
他说完一口气喝完杯子里剩余的茶。
下一个瞬间,我听到仓促的脚步声。
我来不及思索发生什么事,东京旅舍狭窄的餐厅就闯入四个男人。
他们的衬衫上别了肩章,戴着素色领带。在发现拉杰斯瓦尸体的空地上,我也看到同样的制服。
他们是警察。
发生特殊事件的时候,我养成了确认时间的习惯。时刻是一点四十分。其中一名警察以口音很重的英语开口问道。
「你就是日本来的记者吧?」
餐厅的出入口只有一处,此刻被这群男子堵住。不过假设还有其他出口,逃跑也无疑是最糟糕的选择。我点点头回答:
「是的。」
「太刀洗万智?」
「是的。那个……」
我才刚开口,男人便怒吼起来。
「过来!」
他伸手要抓住我的双臂。我在刹那之间反射性地扭转身体并后退。当我想到「糟糕」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你想反抗吗?」
后面三人举起警棍。我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不打算做任何动作,但是我不确定是否传达给他们。他们的情绪都非常激昂。
「请等等。」
八津田霍地站起来,以平静的表情又说了一些话。他说的是尼泊尔语。警察先前似乎没有注意到八津田,因此显得相当惊讶,不过听到八津田的话便乖乖点头,放下举起的警棍。
我等候尼泊尔语的对话结束,朝着八津田开口。我本来差点要说日语,不过在警察面前使用他们无法理解的语言太危险了,因此我便改以英语说:
「你刚刚说什么?」
八津田像是要让我安心般露出微笑。
「我刚刚说,她会乖乖跟你们走,请不要动粗。」
光是这么说,就能够让激动的警察冷静下来?或许是我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八津田补充说明。
「人要衣装,臭和尚也要袈裟。有时也是会有效的。」
我之前也听说过,僧侣在尼泊尔普遍受到尊敬,但没有想到这么管用。多亏如此,让我得救了。
「谢谢你。」
他摇摇头表示没什么,然后忽然又以严肃的表情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你走。需不需要联络日本大使馆?」
我思索片刻。虽然一开始感到惊讶,但警察似乎并非奉命要逮捕我。这一来我可以稍微安心一点。
「现在还不用。不过如果到了晚上我还没有联络,到时候就拜托了。」
八津田点点头,以清楚的发音说:
「我知道了。晚上七点之前如果没有联络,我就会把情况告知日本大使馆。」
这句话大概不是对我说,而是讲给一开始用英语说话的警察听的。八津田在暗示,如果无意义地延长羁押,日本大使馆就会提出抗议。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不过还是很感谢他的好意。我对他点头致意。
「走吧。」
警察用比刚刚平和许多的声音说。
「有没有带护照?」
「有的。」
我拿起单肩背包。
当我开始走路,四名警察当中有两人绕到我后方。
我想到他们是为了避免我逃跑而前后包夹,心里终究不是很舒服。